東西問 | 戴路:為什么提到他,中國人總是“會心一笑”?
(東西問)戴路:為什么提到他,中國人總是“會心一笑”?
中新社成都6月17日電 題:為什么提到他,中國人總是“會心一笑”?
——專訪中國蘇軾研究學會副秘書長戴路
中新社記者 賀劭清
中國的北宋中葉是一個文化全面復興的時代。這一時代,各個領域幾乎同時出現光耀史冊的偉大人物,四川的“三蘇”即蘇洵、蘇軾、蘇轍正在其中。
與同時期人物相比,“三蘇”有何特別之處?“三蘇故里”四川眉山對“三蘇”帶來了哪些影響?為什么林語堂會說“一提到蘇東坡,中國人總是親切而溫暖地會心一笑”?西方是否也有蘇軾這樣的人物?東坡精神對于東西方文明互鑒有什么樣的時代價值?中國蘇軾研究學會副秘書長、四川大學蘇軾研究中心副主任戴路接受中新社“東西問”獨家專訪,對此進行深入解讀。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和北宋同時期的人物相比,“三蘇”有何特別之處?
戴路:王國維曾言:“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動,與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漢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宋朝君主以“尚文”為一代治策。中國古代社會在北宋中葉進入一個文化全面復興的時代。與同時期文人相比,“三蘇”留存作品數量異常豐富。如蘇軾在四十多年創作生涯中,留下了四千八百多篇文、二千七百多首詩、三百多首詞,數量之巨為北宋作家之冠。這些作品能建立體系,讓讀者在文本互證中更深入地走進“三蘇”的精神世界。
“三蘇”的作品與宋代前后時代都能產生廣泛關聯,正如《宋史·蘇軾傳》說的“雄視百代”。蘇洵研究《周易》未竟,蘇軾接著作《易傳》,蘇轍研習《詩經》,蘇軾、蘇轍兄弟研習《論語》。對漢代賈誼、司馬相如以及唐代李白、杜甫、白居易等文人,“三蘇”在詩文中都有精到的論述。
“三蘇”不僅和北宋的大家有密切交往,后期蘇軾主盟的文壇還囊括了黃庭堅、秦觀、張耒、晁補之等蘇門四學士,以及蘇轍、李廌、陳師道等一大批文士。北宋著名文學人物,大多都和“三蘇”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了解“三蘇”,就可掌握讀懂宋代文化的鑰匙。
南宋以后,人們紀念“三蘇”的方式越來越多,除了編纂文集、做年譜、搜集軼聞趣事,還會舉行“壽蘇會”等活動。這些活動不僅限于中國古代社會,在朝鮮半島、日本等國也能看到“三蘇”的廣泛影響。
中新社記者:“三蘇故里”四川眉山對“三蘇”父子有何影響?
戴路:“三蘇故居”就在今天的四川眉山“三蘇祠”。“三蘇”在哲學、政治學、歷史學、倫理學、文學、藝術等人文領域提出了一系列富有開創性的命題和結論,這與包容異端、搜奇獵怪、不遵禮法的西蜀文化有密切關聯。
周裕鍇教授曾經指出,與齊魯文化定儒家于一尊不同,四川的學者自古就有“觀奇書”的特點,即在正統儒家經書之外,還愛閱讀諸子百家、三教九流的著作,蘇軾之前的司馬相如、揚雄、陳子昂、李白以及之后的楊慎等莫不如此。
在為學過程中,蘇軾將蜀人“觀奇書”的傳統發揮到極致。廣泛博雜的閱讀,培養出蘇軾的開闊視野和通達襟懷,使他的思想打通各門學科、融會各家思想。
“三蘇”在蘇家故宅受到的教育,與他們的成長脈絡有直接聯系。蘇軾的童蒙教育里,曾有道士當過老師,而他的宗兄寶月大師惟簡,曾任大慈寺中和勝相院住持。所以,蘇軾早在青少年時代就已接觸到佛道知識和思想。他反對儒佛之爭,也反對佛教內部宗派之間相互攻擊,認為各家各派都有精彩之處。
眉山三蘇祠保存有16處蘇家遺跡,收藏數千件相關文物文獻,從這些遺跡、文物文獻以及牌匾、楹聯,我們能更好了解“三蘇”。其中一些景點出自“三蘇”詩詞,如百坡亭便取“散為百東坡,頃刻復在茲”。祠內一塊鐫刻著“守其初心”大字的巨石,出自蘇軾的《杭州召還乞郡狀》,這里指的不僅是他和弟弟在趕考途中約定的初心,也是讀書人以天下為己任的初心。
中新社記者:林語堂寫的蘇軾傳記說:“一提到蘇東坡,中國人總是親切而溫暖地會心一笑。”為什么呢?西方有沒有類似蘇軾這樣的人?
戴路:在中國民間,蘇軾總是一個才華橫溢、學識廣博、詼諧幽默、天真爛漫、尊重女性、審美超然、極具親和力的形象,就像他自己講的“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不好人”。
在徐州當太守時,淳樸的村婦“旋抹紅妝看使君”,被貶惠州時“父老相攜迎此翁”,被貶儋州“父老爭看烏角巾”。無論蘇軾在朝在野,都將自己視為“識字的耕田夫”,和老百姓打成一片。
人們喜愛蘇軾,還因為他雖飽受人生之苦,但人性更趨超然達觀,不失“真純”。在密州,蘇軾雖心情有些苦悶,但他在《超然臺記》中寫道“凡物皆有可觀”,無論風景是奇崛或是尋常,都能發現其中之美。這種超然態度隨蘇軾的被貶經歷,逐步加深,在黃州《赤壁賦》、惠州荔枝詩和海南渡海北歸詩中都能看到。無論朝政是非、仕宦起伏還是個人榮辱,都不影響人的完整性。
我們常將中國宋代與西方文藝復興時期相比較,在發現人性、思想包容、文化多元等方面,二者有極多相似之處。林語堂曾將李白比作西方雪萊、拜倫,將杜甫比作彌爾頓。但蘇軾的復雜性讓人很難在西方找到一個完全相似的人物。所以林語堂以人物論,將蘇軾比作英國小說家薩克雷;在政壇上的活動與詩名論,將其比作法國雨果;以動人的特點論,將其比作英國約翰遜。林語堂在其英文著作《蘇東坡傳》開篇寫道:“倘若彌爾頓同時是像英國畫家庚斯博羅,也同時像以詩歌批評英國時事的蒲柏,而且也像英國飽受折磨的諷刺文學家斯威夫特,而沒有他日漸增強的尖酸,那我們便找到一個像蘇東坡的英國人了。”
關于蘇軾與彌爾頓,張隆溪教授曾從如何面對人生痛苦的角度進行對比。他認為,在巨著《失樂園》中,彌爾頓轉向用“上帝的安排”來為解決人生苦痛提供一種安慰。公元6世紀的羅馬作家波伊提烏遭遇與蘇軾類似,但他更多從對上帝的熱烈信仰中尋求安慰,而很少訴諸哲學。蘇軾則是寄情于山水,從哲學中尋求安慰。
中新社記者:九百多年來,蘇軾的影響超出中國,流傳到朝鮮半島、日本、越南,甚至歐美。為什么海內外學者至今仍在研究蘇軾?蘇軾的文化精神在當今,對于東西方文明互鑒有什么樣的時代價值?
戴路:蘇軾是中國歷史上少見的文化巨人。他在世時,其詩文集就被刊刻印行,不僅在宋王朝擁有廣泛讀者,且通過契丹、高麗使者商人流入鄰邦的書肆。
東坡文化最早在東亞漢文化圈推廣,朝鮮半島文人來中國會專門到眉山三蘇祠參觀,日本五山文人學習中華文化的切入點便是蘇軾的詩歌,有許多人為東坡詩做注,到日本江戶、明治時代還出現很多蘇軾作品的選本。20世紀后,蘇軾的作品逐步為西方所了解。在西方,蘇軾研究序列非常豐富,包括傳記、譯本、選本、論著等形式。
林語堂曾將蘇軾形容為“具有現代精神的古人”。蘇軾“物必先腐,而后蟲生”(《范增論》),“天下之患,最不可為者,名為治平無事,而其實有不測之憂”(《晁錯論》),“紀綱一廢,何事不生?”(《上神宗皇帝書》)等論述對于今日治國理政仍有啟示意義。
蘇軾詩文在東西方外交場合被多次提及。如“來而不可失者,時也;蹈而不可失者,機也。”國際交往應審時度勢,轉變思路、創新思維,不斷開創合作新局面。
法國《世界報》評出“千年英雄”(生活在公元1000前后的世界偉人),全球共12位,蘇軾是唯一入選的中國人。該報副主編讓·皮埃爾·朗日里耶說:“蘇東坡能入選千年英雄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有一顆自由的靈魂。”自由的靈魂其實就是開放包容的態度,對人性的基本尊重,對文化多元的呼吁,今日東西方文明互鑒我們正需要這樣的底色。(完)
受訪者簡介:
戴路,中國蘇軾研究學會副秘書長、四川大學蘇軾研究中心副主任、四川省杜甫研究學會理事,四川大學中國俗文化研究所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宋代文學、中國古代文章學。著有《南宋理宗朝詩壇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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