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問丨徐培喜:互聯網為何成為俄烏沖突另一“戰場”?
(東西問)徐培喜:互聯網為何成為俄烏沖突另一“戰場”?
中新社北京3月13日電 題:徐培喜:互聯網為何成為俄烏沖突另一“戰場”?
中新社記者 吳旭
隨著俄烏沖突的爆發,西方國家對俄羅斯發起的制裁已涉及多個領域,其中西方互聯網科技公司對俄羅斯的集體“封殺”引發外界關注。目前,蘋果、微軟、英特爾等宣布停止在俄銷售產品和服務,谷歌、推特等公司則在自有平臺上封鎖或限制俄媒發布的內容。世界上最大的互聯網骨干網供應商之一Cogent Communications公司近日也宣布對俄羅斯客戶發起“斷網行動”。
俄烏沖突直接導致的對俄網絡領域制裁行為逐漸升級。“斷網”“封殺”會產生哪些影響?俄羅斯是否會遭遇“網絡核彈”?又該如何應對網絡信息復雜的局面?中新社“東西問”近日獨家專訪中國傳媒大學教授、中國互聯網治理論壇多方咨詢委員會委員徐培喜,就此進行分析解讀。
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有分析認為俄羅斯可能會遭遇“網絡核彈”這樣一種處境,您認為目前對俄羅斯的制裁嚴重到什么程度?會產生哪些影響?
徐培喜:目前,美國互聯網骨干運營商Cogent Communications和Lumen Technologies停止為俄羅斯客戶提供服務,這種動作雖然并沒有斷開俄羅斯與國際互聯網的連接,達不到“斷網”的級別,俄羅斯對于此類行動甚至更高級別的行動也早有預案,但這些動作發生在互聯網的基礎層,且這種針對大國的行動前所未有,因此廣受關注。
有分析將網絡領域和金融領域的動作相提并論,將之比喻為繼“金融核彈”之后的“網絡核彈”,此前SWIFT系統斷開了與一些俄羅斯銀行的連接,這種說法雖然有些夸大其詞,但屬于一種對未來風險的預判,特別值得重視。這類行動侵蝕了人們對當下全球互聯網治理機制的信任,增加了互聯網根域名體系分裂的風險,敲響了在互聯網基礎層發生數字冷戰的警鐘。
中新社記者:近日,多家西方媒體稱俄羅斯正準備斷開與國際互聯網的鏈接,但據俄媒報道,俄政府對此的回應是不會在內部斷開與國際互聯網的連接。您怎么看待俄羅斯此前曾開展過全俄范圍內的“斷網測試”?“自斷”與“他斷”最本質的區別是什么?
徐培喜:俄羅斯的“斷網測試”實際上是“防斷網測試”。2019年12月,為了保障俄羅斯互聯網在任何情況下都能無間斷運行,俄羅斯通信部與相關政府部門及企業舉行了首次全俄羅斯互聯網、物聯網和通信網運行穩定保障演習,據說獲得了成功。
俄羅斯從法律與技術上為這場測試進行了較為充分的準備。2019年5月,俄羅斯總統普京簽署了《主權互聯網法》,要求俄羅斯在國內建設一套獨立于國際互聯網的互聯網基礎設施,確保其在遭遇外部斷網等沖擊時仍能穩定運行。
斷網測試等極端方案源自俄羅斯歷來的不安全感和東歐劇變后的遭遇。俄羅斯是一個安全思維主導的國家。在蘇聯分崩離析、東歐改弦更張的背景下,主要西方國家沒有放棄對俄羅斯的圍追堵截,反而變本加厲,持續施加經濟制裁。
這些全方位的圍堵行為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俄羅斯的經濟困境,逆向強化和塑造了俄羅斯的傳統國家安全視角,導致俄羅斯經常采取以牙還牙式反制,《主權互聯網法》和斷網測試就屬此類。
然而,做好被斷網的準備和主動斷網是兩種動機完全不同的行為,沒有國家愿意承受斷開與國際互聯網連接的代價,因此除非俄羅斯關鍵基礎設施遭遇致命的網絡攻擊或出現其他不可控的國內外極端事件,否則俄羅斯不會也沒必要斷開與國際互聯網的連接。
中新社記者:目前已對俄羅斯市場和用戶發起“封殺”的西方互聯網科技公司名單變得越來越長。烏克蘭之前也要求互聯網名稱與數字地址分配機構(ICANN)對俄羅斯予以嚴厲制裁。為何互聯網會成為“武器”?
徐培喜:推特、谷歌、油管等內容平臺企業對俄羅斯的封殺大都屬于互聯網應用層的行動,可以歸入信息服務類的范疇,有人認為這種行動仍然屬于國家主權范圍內的事情,不值得過于驚詫,和發生在基礎層的行動存在本質的區別。
烏克蘭要求ICANN對俄羅斯進行制裁,要求ICANN撤銷俄羅斯的國家頂級域名,關閉位于俄羅斯的域名根服務器,這種要求從ICANN機制本身來講是一種注定失敗的荒謬行為,ICANN政府咨詢委員會的任何一個成員都可以一票否決這種要求,ICANN毫無爭議地明確拒絕烏克蘭的無理要求,在該事件中恪守了中立性。
然而,當下在許多國家內部,包括美國和烏克蘭在內,民粹主義思想持續泛濫,絕對的國家安全視角持續泛化,偏愛用個人民粹議程綁架國家議程,用地緣政治綁架技術問題,這股逆流,導致了關于未來互聯網治理的路線之爭。
中新社記者:現在互聯網上關于俄烏沖突的消息蕪雜,之前俄烏雙方也都曾作一些辟謠,您覺得這種網絡信息的交鋒未來會否繼續升級?
徐培喜:在當下的俄烏沖突中,針對關鍵基礎設施的網絡攻擊行為體現得并不十分明顯,俄羅斯甚至沒有對烏克蘭實施斷網斷電等標準化作戰行動,所以“網絡戰”這個維度并沒有新素材。
我認為數字時代的“信息戰”是解讀當下俄烏沖突的關鍵維度。對戰爭進行善惡定性的權力并不完全取決于真相,而是經常取決于國家的傳播實力,這為和平與正義的認知增添了變數。
這場沖突鮮明地體現出俄羅斯希望利用硬實力來遏制西方軍事利益集團北約多年以來無休止的擴張,而不愿在戰場上面對俄羅斯的美國則試圖利用軟實力動員國際輿論,達到在各個領域削弱俄羅斯的目標。俄羅斯并沒有因為自身在國際傳播中居于相對弱勢地位而畏懼表達自身的主張,而是努力從歷史和地緣政治背景呈現俄烏沖突內因。
烏克蘭則擱置宏大的歷史敘事和宏觀敘事,聚焦俄烏沖突本身的細節特征,進行情感動員,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利用社交媒體頻繁發布消息。美歐一些國家封鎖了俄羅斯的發聲渠道,并利用所謂的政治正確原則將那些呈現俄羅斯立場的聲音定義為叛徒和代理人。
同時,草根和公民個體敘事在社交媒體時代全面崛起,以本人作為敘事主語,以平臺賬戶為主要渠道,發表虛實混雜的看法,這又為大國的輿論博弈增加了新的變數,每個人看到的真相有可能經過了無數次折射和肢解。社交媒體平臺由此構成了獨特的信息博弈場。
中新社記者:面對俄烏沖突中網絡信息層面帶來的影響,您認為可以采取哪些方式應對?
徐培喜:戰爭思維已充分蔓延到網絡空間,使之成為新的戰場。瑞士研究機構日內瓦互聯網平臺(Geneva Internet Platform)觀察認為,世界上已有53個國家宣布擁有網絡作戰部隊或者顯示出具備開展網絡攻擊的能力,其中美國、日本、澳大利亞、德國、法國、荷蘭、比利時等西方國家和俄羅斯、印度、南非、巴西等金磚國家都已經擁有網絡作戰部隊。
關于信息層面的交鋒,這應該被當作一個獨立的類別。網絡謠言、虛假信息、深度造假、泄密新聞、社交機器人等低成本的干涉手段已經被廣泛使用。從阿拉伯之春到美俄干選風波,再到俄烏沖突,數字時代的國際輿論博弈進入了失控階段,構成國家安全的重要維度,既需要制定國際規則進行約束,也需要實施反制。
中新社記者:您認為當下這種情況對互聯網基礎資源的國際治理有哪些啟示?
徐培喜:一方面,我們要繼續捍衛“全球一網、互聯互通”,絕不首先采取不信任行動,多表達建設性言論,將以互聯網域名體系、協議、根服務器為代表的互聯網技術屬性與其他屬性區分開來對待,繼續支持以ICANN為代表的現有體系與治理理念,推動維護互聯網基礎資源及其治理的相對獨立性、中立性,促進其治理的國際化、全球化,避免其政治化、意識形態化,避免給美國國內強硬派、民粹主義代言人提供重新介入ICANN相關問題的口實與借口。
另一方面,各國都要看到俄烏沖突對未來的預警,做好應對方案。在當前以美國為首的地緣政治操盤手眼中,“全球一網”的初始價值觀雖然仍重要,但并非不可以被舍棄,當下針對俄羅斯的制裁圍堵和信息訛詐有可能被完整復制到其他國家身上。(完)
受訪者簡介:
徐培喜,中國傳媒大學教授、博導、網絡空間全球治理研究中心主任,擔任外交部網絡外交專家咨詢委員會委員、中國互聯網治理論壇多方咨詢委員會委員、網絡傳播專家委員會委員,主講課程包括傳播學、國際傳播、網絡社會與傳播等,主要研究領域為互聯網治理、網絡安全、國際傳播,代表作包括《全球傳播政策:從傳統媒介到互聯網》(清華大學出版社)、《網絡空間全球治理:國際規則的起源、分歧及走向》(社科文獻出版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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