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罪圖鑒》:畫皮之外更要畫心
邱唐
觀點提要
這些年,盡管法醫、法證、心理分析師、網絡技術員等紛紛在刑偵劇中擔任主角,刑偵劇如何創新卻日益成為值得探討的話題。如果僅僅是表現公安系統內不同警種在形式上的差異,而劇情設置、講述技巧以及精神內核高度同質化,終究會把國產刑偵劇的道路越走越逼仄。
好奇、冒險、求刺激或許是人類在內啡肽驅使下的一種本能,而探索真相、匡扶正義又實在是很多人年少的夢想。因而,能夠帶著觀眾沉浸式破案抓壞人的刑偵劇始終是電視劇江湖中成熟而堅挺的一支力量。而2022年第一部能夠引起熱議的刑偵新劇的光環,顯然屬于占得先機的《獵罪圖鑒》。
刑偵劇作為一種劇作類型是有底蘊和歷史的。以最嚴苛的標準來劃分,憑借一部橫空出世的《九一八大案紀實》,1994年也可算是無可爭議的國產刑偵劇元年。此后近三十年,國產刑偵劇始終處于方興未艾、佳作迭出的狀態,與其他行業劇甚至類型劇相較,表現殊為亮眼,留下了《重案六組》等多部經典作品。而此番《獵罪圖鑒》能夠成功出圈,必然還是有點東西的,至少在皮相層面。
最直觀最具象的,當然是題材的創新。《獵罪圖鑒》第一男主沈翊是警局畫像師,呈現了畫像師這樣一個平時并不受關注甚至不為人所知的工種的工作情境,聚焦于他們的工作能對破案追兇起到怎樣的關鍵作用,這是一個頗具匠心的情節設置。畢竟,在以往的刑偵劇中,我們見慣了刑警、法醫、法證,甚至心理分析師、網絡技術員在案件偵破過程中的大顯身手,而《獵罪圖鑒》顯然給觀眾找到了新的興奮點。
不知從何時起,國產刑偵劇形成了一個極其尷尬卻異常頑固的傳統,那就是每一個或曲折或狗血的案子告破后總要來一段說教或者煽情來強行升華一下。《獵罪圖鑒》因為題材的特殊性,畫像師“畫皮——畫骨——畫心”三階人設,成功將這一傳統合理化,刻意仍顯刻意,但似乎沒那么突兀了,畢竟還是在講畫兒且至少沒有與主線劇情完全割裂。而全劇雙男主的人物設定,沉迷工作無人戀愛,免去了探案之外雷人拖沓的情感線,也因而只有20集的長度。
上述種種,使得《獵罪圖鑒》在各種統計和網絡聲量層面都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但這只是電視劇作為商業產品的成功;要問的是,作為藝術形式的劇作,究竟怎么樣呢?借用劇中人所言:電視劇究竟是僅僅畫皮了還是努力畫心了呢?
在我看來,《獵罪圖鑒》在題材上仍然是缺乏實質的創新。優秀畫像師沈翊憑借自己神乎技矣的畫術,偵破一個又一個曲折離奇的復雜案件的奇妙經歷——看著“皮”是煥然一新的,之前沒人專門關注過畫像師這個群體;但作為“心”的敘事架構并沒有突破觀眾司空見慣的套路:不過是強調某一個特定的不太為人所知的職業對于破案的特別作用而已。說白了,就是單純的警察抓壞人的劇情太多,觀眾看煩了,于是《鑒證實錄》開始展現物證技術人員的鑒證工作,《法醫秦明》描繪了法醫對于破案的重要貢獻,而今《獵罪圖鑒》又讓觀眾見識了警局中畫像師這樣的存在。之所以說其仍然是套路,是因為不知從何時起,天才卻孤傲,背負沉重過往與秘密成了此類刑偵劇主角的“標配”。沈翊有著諸如望骨畫臉、三歲畫老這些仿佛開了掛的神奇技能,并在洞察力、分析力等各方面睥睨全局,可是卻在年輕時卷入對于前刑警隊長雷一斐的謀殺案中,至今對著鏡子都會表現出神秘而詭異的目光……對照“標配”,全中。那么,這樣的畫像師沈翊,與法醫秦明、明川,與鑒證科高彥博、林家原究竟有什么本質的不同呢?盡管看著亂花迷眼,但是這種將電視鏡頭在不同職業群體中進行切換就是創新了嗎?公安部門內部的不同工種就那么有限的幾種,拍完了之后怎么辦?還要不要繼續拍刑偵劇?又如何拍?僅僅是表現公安系統內不同警種在形式上的差異,而劇情設置、講述技巧以及精神內核卻高度同質化,終究是把國產刑偵劇的道兒越走越逼仄,無法永續發展。
而更大的硬傷則是劇本本身。電視劇多多少少總會有點主角光環,但沈翊的光環未免開得太大了。且不論所有刑事要案都要靠本身屬于刑偵輔助部門的畫像師的兇手畫像才能告破,是一件多么失真的事,更離譜的是,作為畫像師的沈翊幾乎包攬刑警隊的所有工作,從追兇、現場勘驗、鑒證甚至走訪、審訊,幾乎無役不予,而案件的關鍵證據能且僅能被沈翊發現,公安機關的工作制度、專業分工在主角光環之下都化作浮云。事實上,近年來的刑偵劇似乎都是這個套路,一旦聚焦于某個職業,這個職業的主角就瞬間化身美式超級英雄,整個公安系統離了他就不能運轉了,轄區內一切大案要案都要靠他才能破,刑案現場完全變成了個人秀場。主角一個個多智而近妖,無所不能;而其他配角就全員躺平,化身廢柴。這樣的主角高光時刻,偶一為之,刺激一下觀眾的腎上腺素,并無不可。每集如此,甚至每劇如此,就實在叫人無法接受了。把破案寫成兒戲一般,全系于主角或者某一職業一身,我就很想知道,要是法醫秦明和畫像師沈翊碰到一塊兒會是怎樣的熱鬧場景呢?
在把畫像師塑造得無所不能的同時,《獵罪圖鑒》在劇情展開上則非常懸浮。我們理解無論法醫、鑒證還是畫像,都是非常專精的技術,電視劇不可能如專業課程講授一般讓觀眾完全了解其原理和機制,更何況還有涉密的問題。但是,該交代的基本問題還是要交代清楚,至少不能讓觀眾覺得費解,甚至覺得虛假。看《獵罪圖鑒》,沈翊究竟怎么樣還原犯罪嫌疑人的樣貌,如何根據顱骨復原其生前面容,觀眾不會有期待能夠了解得非常清楚;但是跟小女孩聊了聊花盆里的蝸牛就斷定受到強烈刺激的女主不是胡亂囈語,甚至分離組合出了強奸她的三個男性面容;去看守所跟女嫌犯一通閑扯,絕少涉及具體體貌特征卻能夠精確描繪出其同伙的面容……這類情節就太過跳脫與突兀了。此外,劇情過于依靠巧合推進,如果在美院兼課的沈老師沒有碰巧講到阿爾泰米西亞·真蒂萊斯基的《朱蒂斯斬殺赫羅孚尼》,他會想到兩女配合殺死渣男嗎?如果小朋友沒有要吃披薩,還去了她生父開的那家店,臨時奶爸沈叔叔會揭開賀虹的二皮臉嗎?一旦沒有辦法以常理常情來說服觀眾,那只能說明這些情節完全是案子必須破,且必須由畫像師主導來破的霸道邏輯的產物。
總體而言,《獵罪圖鑒》成功地捕捉到一個新穎的敘事角度,且以偶像派顏值擔當與傳統經典類型劇相結合,因而具有了天然的吸睛力與話題度。然而,在劇本的成熟度和精細度、年輕演員對于刑偵人員角色的駕馭力以及成片的剪輯取舍等方面仍然顯得頗為粗糙稚嫩,從而使得全劇在真實性和共情力層面上顯露不足,總有一種虛浮和隔膜之感,無法真正感染和打動觀眾。期待未來的國產新刑偵劇,能夠真正像沈翊追求的最高境界那樣,“畫皮”之外更要潛心去“畫心”。
(作者為華東政法大學法律學院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