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豬頻頻“下山進城”背后:如何科學防控致害難題?
央廣網北京12月23日消息(記者汪寧)2013年秋天,四川省巴中市南江縣貴民鄉60多歲的村民吳蘭在山上種植3畝玉米地。由于野豬下山,一夜之間,莊稼被糟蹋得所剩無幾。
一次偶然的機會,甘國偉聽說了此事,并找到吳蘭。
彼時的甘國偉利用業余時間從事護農狩獵。他回憶,吳蘭家在山上種植了幾畝玉米地,因交通不便,老人從山下一次次背肥料上山,累得腰都直不起來。田地被野豬糟蹋后,她報了保險,但只賠償了三四十塊錢的玉米種子花費。
今年入秋以來,野豬頻繁下山進城。浙江、福建、江蘇、江西、湖北等地均發生野豬致害事件,不但造成農作物受損,甚至還出現野豬咬死家禽、街頭傷人等事件。
國家林業和草原局2024年1月發布的“關于進一步加強野豬危害防控的建議”發文指出,經科學、綜合評估,野豬在我國28個省份有分布,數量200萬頭,已不存在生存威脅,且很多地區數量過高,其中致害省份達26個。
然而,國家林業和草原局印發的《防控野豬危害工作技術要點》明確提出了“有組織開展獵捕調控活動”。科學獵捕確實是控制野豬數量的有效方式,這需要專業獵捕隊進行合法獵捕,主要采取槍獵、籠捕、圍欄誘捕的方式進行捕殺,禁止使用電擊、獸夾等非法手段獵捕,之后還要對野豬尸體進行無害化處理。
在甘國偉看來,早些年,在農作物收獲季節,不乏村民守在田間地頭、鞭炮驅趕、喇叭播放和扎布偶等方式驅趕野豬,時間久了聰明的野豬就會識破“伎倆”。2016年,甘國偉決定成立護農狩獵隊。
野豬下山
甘國偉成立護農狩獵隊4年后,河南省西峽護農護林狩獵服務隊于2022年成立。在隊長楚風看來,野豬致害早有發生,近年來隨著網絡的發達,才受到更多人關注。
據他了解,從當地百姓反饋來看,當地野豬致害情況比前2年已經好很多。“之前有些地方根本種不了地,莊稼快成熟時,農民睡地里驅趕野豬,但還會影響收成。如今,一些地方沒再遭到野豬破壞,確實起到一定成效。”他說。
據楚風介紹,3年前,他多次聽到有親戚說野豬破壞莊稼,玉米、花生、紅薯等作物都是野豬喜歡的食物。野豬生性兇猛、攻擊力強,速度又快,對莊稼造成極大破壞,大概是農民半年的收成。農民們很是心疼,但又沒有辦法。
楚風說,野豬屬于雜食性動物,且沒有天敵,繁殖能力強,導致有些地方確實存在野豬泛濫的情況。實際上,早在2000年,野豬被列入《有重要生態、科學、社會價值的陸生野生動物名錄》(以下簡稱“三有”名錄),受到重點保護。2023年6月,國家林業和草原局公布新調整的“三有”名錄,在全國多地致害嚴重的野豬被調出該名錄。
國家林草局貓科動物研究中心主任、東北林業大學教授張海明介紹,2023年,野豬在“三有”名錄中被除名,是因為野豬的繁殖和增長有一定過程,而野豬數量并不會立即下降。目前,野豬分布范圍和活動范圍逐漸在增加,而對人的生命財產安全危害也明顯增加。
他分析稱,野豬下山的原因有幾個方面。一是野豬受到所棲息周邊農作物成熟果實的誘惑,從而到農田地里毀壞莊稼和果林,這是野豬下山一個主要表現;二是野豬在受到大的干擾和驚嚇后離開原來的分布區或種群,如離開森林越過高速公路等,甚至走向村莊、學校;三是野豬在繁殖期由于爭斗,失敗者往往被其它勝利者驅逐出原來族群,或者繼續尋找配偶,來到村莊或城鎮。
世界動物保護協會科學家孫全輝表示,近期野豬下山受到很多關注,似乎營造了一個“到處都是野豬”“野豬開始傷害人了”的氛圍,但并非如此。在他看來,首先,野豬頻繁進城跟生態環境改善有關,但更深層次的原因是缺乏自然天敵,部分地區野豬種群快速增長,現有棲息地面積不足所致。其次,隨著國家對生態環境的重視和保護力度加大,提高了野豬棲息生存環境的質量,為野豬提供了更多的隱蔽生存空間和豐富的食物來源。再者,野豬在秋冬季節開始集群活動,從山高林密的地區遷移到農村和城郊,增加了與人類發生沖突的風險。
中國林業科學研究院森林生態環境與自然保護研究所副研究員劉芳用“一豬二熊三老虎”形容對人的危害。她介紹,黑熊主要分布在我國東北、西南和華南地區,分布范圍比較廣泛。從調查結果看,近年來,黑熊的空間分布在擴大,種群數量在上升,人熊沖突呈現逐年增加的趨勢。人熊沖突表現形式則主要有三種,一是破壞莊稼,主要發生時間在每年八九月份,莊稼的類型以玉米和果樹,尤其是堅果類果樹為主,如核桃、板栗;二是破壞養殖的牛羊等家畜,有時一只黑熊一晚能咬死10至30頭羊;三是對人的生命造成威脅,但黑熊殺人致死比例沒有棕熊高,因為它重點攻擊人的頭部。
西南大學副教授、重慶市野生動物保護協會理事段彪表示,野豬缺少“天敵”制約,加上自身繁殖能力很強,活動范圍隨之數量增加擴大,為控制野豬泛濫,獵捕是一種有效方式。
孫全輝也表示,在缺乏自然天敵的情況下,人工獵捕是野生動物種群調控的一種手段。野豬也是生態系統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因此獵捕方案要科學論證,獵捕活動也要嚴格管理,以減少相關活動對其他野生動物和周邊群眾的生產生活造成不利影響。
圍獵野豬
2021年,國家林草局在山西、四川、福建、江西、陜西、寧夏等14個省(區)啟動防控野豬危害綜合試點,試點各地開始組建狩獵野豬護農隊。目前,全國多地紛紛啟動“野豬捕獵計劃”,不過根據相關規定,雖然野豬已被移出“三有保護動物名錄”,但必須取得狩獵證才能獵捕,不允許隨意捕殺以及進行流通食用。
為應對野豬致害問題,2022年起,河南將魯山、西峽、欒川等13縣列入野豬種群調控試點區縣,推廣以獵犬圍獵方式捕殺野豬,禁止用槍弩、陷阱、獸夾等方式捕獵。
據西峽縣相關工作人員介紹,當地森林覆蓋率達80%以上,且山區群眾曾有打獵傳統。因此這項工作開展較早、捕獵效果較好。2022年開展野豬種群調控工作后,群眾參與積極性高,當地發放290余張狩獵證,成立17支狩獵隊,約500條獵犬,2022年捕殺380余頭野豬,2023年捕殺290余頭,工作成效顯著。
楚風表示,用獵犬捕獵野豬是行之有效的傳統辦法。2022年,他們經當地政府審批、正式掛牌西峽護農護林狩獵服務隊。在他的團隊里,每個人都有狩獵證,且經驗豐富,一年平均可捕獵幾百頭野豬。但是,當地也有人通過拉電網、下夾子、設陷阱等違法途徑捕獵野生動物,對人和動物生命造成極大威脅。上周,3條獵犬被電網電死。
西峽林業部門干部表示,獵犬圍捕之所以適合當地,與當地群眾的生產生活習慣相關。復制推廣到其他縣區后,哪怕是鄰近的南陽市淅川縣,都會出現“水土不服”。此外,除了獵犬圍捕之外,基層單位缺乏其他調控手段。
據媒體報道,根據南京市浦口區農業農村局的招標要求,到2024年底需要捕獲200頭野豬才能得到補貼,60斤以下的1900元/頭,60斤至120斤的2400元/頭,120斤以上2950元/頭。浦口區農業農村局工作人員介紹,依托“賞金獵人團”捕獵野豬的成效還是相當可觀的,轄區內野豬出沒擾民的情況大大降低,省內各地區也在不斷摸索和互相學習野豬防控的經驗,將卓有成效的方法進行推廣實施。
甘國偉的護農狩獵隊名叫巴中農聯護農狩獵服務中心,團隊成員6人,100多條獵犬。他介紹,每年,他和團隊前往四川阿壩州幫助當地捕獵野豬,因為那里日照長、水果豐富,野豬較多,每次捕獵成功率可達90%以上,1年可捕獵200多頭野豬。與此同時,甘國偉捕獵野豬造成的經濟損失也很大,比如,每天都會損失二三十條獵犬,每條獵犬價格上萬元,而受傷獵犬的醫療費用也是巨大開銷。為了節省開支,他們學會給獵犬治病,還親自承擔馴犬任務。1個月下來,他在家的時間只有10多天。
除了獵犬死亡和醫療等成本外,飼養成本也占據較大。楚風說,即使把飼養成本控制到最低,成年大型獵犬一天的飼養成本是15至20元,100多條狗一天下來就是2000多元。另外,護甲、定位器、無人機等捕獵工具,都是一次性購買。其中,一個護甲費用至少千元以上,但一般護甲在使用半年或一年后就要更換。
多位捕獵者表示,獵捕野豬專業性強,需要經驗豐富、體力較好、對山形地形和野豬生活習性等有足夠了解的捕獵者。楚風說,有時,捕獵者一天要跑十幾公里山路。如果狗開始追野豬時,一追就是一兩公里,因為人需要以盡快速度趕過去。由于山路特別難走,有的地方爬著都走不了,隊員們上山就算戴著手套面罩,手腳和衣服也會被刮爛、磨爛,這都是很正常的事。從護農狩獵隊成立到現在,拉獵犬的面包車已開毀了四輛。
“最令人痛心的是獵犬在‘戰斗’中死掉,那種感覺像失去了一個戰友,每次我都忍不住哭。一條獵犬體重在七八十斤,不管怎樣,我都會把死去的獵犬背下山、埋掉。”楚風說。
致害補償
張海明表示,野豬帶來的危害,往往發生于偏遠山區,尤其是山區和農村交錯地帶。這些區域經濟條件不太好、交通不便,野生動物分布較廣。當莊稼遭到破壞后,老百姓尤為痛恨。
據楚風了解,實際上,不少地方的農作物被野豬破壞后,卻難以得到賠償。這可能與當地政府重視程度、當地經濟水平和相關政策的完善與細化等有關。
2021年,國家林業和草原局對野豬等野生動物致害問題開展專題調研,并對全國31個省(區、市)野豬等野生動物致害情況全面摸底調查。此外,還在山西、四川、福建、江西、河北、廣東、陜西、湖南、湖北、遼寧、黑龍江、浙江、安徽、寧夏等14個省(區)啟動防控野豬危害綜合試點,研究擬定技術措施,指導各地開展種群調控、主動預防、補償等工作。
其中,四川省人民政府辦公廳在2023年印發的《四川省陸生野生動物致害補償辦法》明確指出,縣級人民政府是野生動物致害補償主體,相關行業主管部門各司其職,共同做好補償工作;鼓勵因地制宜地制定合理、必要的預防措施,如改變種植結構、設置圍欄、生態移民等;對局部成災物種,可在科學調研基礎上,報批后實施種群調控。
對此,四川萬源市林業局按照“適量捕殺、總量控制、因地制宜、分類施策”原則,編制《野豬致害防控試點工作實施方案》《野豬致害防控試點工作資金保障措施》《護農救助隊伍管理辦法》等,上報省林草局審批同意組織實施,讓野豬致害防控工作有依有據。
與此同時,四川達州市林業局也在積極探索,在全市范圍內推進開展野生動物致害保險理賠工作。目前,通川區已建立野生動物致害公眾責任保險;其余縣市區正在推動保險經辦機構開展野生動物致害保險業務,探索將野生動物致害納入政策性保險范圍,開設不同類型野生動物致害險種并積極理賠,努力減輕野生動物致害損失。
與達州市相比,2021年,河南省洛陽市欒川縣在財力有限情況下投入25萬元,由林業部門和保險公司合作,為群眾購買野生動物傷害政府救助責任保險,農作物、經濟林每畝賠償限額200元,并對人身傷亡進行一定賠償,這項政策延續至今。
欒川縣林業局野生動物保護股負責人郭鵬鵬說,引入保險機制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因野豬致害造成的財產損失,把農戶損失降至最低,有效緩和了群眾怨氣。
張海明說,對于野豬致害帶來的損失,重要的是及時拓寬野豬致害補償渠道和相關政策。如今,不少省份和縣域設立了政府補貼,由于各地方經濟條件不同,目前補償標準也千差萬別,可建立公正公平補償標準和評估標準。另外,也可以調動保險公司積極性,經過保險理賠,盡量降低老百姓的損失,減輕政府負擔。此外,通過基金組織、社會力量,發展野生動物補償基金會,以及從國家層面出臺指導性的野生動物治害補償意見。根據統一意見,各省根據自身情況,出臺更具體的補償標準。
北京林業大學生態文明研究院副院長楊朝霞表示,在建立健全補償救助機制上,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野生動物保護法》第19條規定,地方人民政府可以推動保險機構開展野生動物致害賠償保險業務。例如,湖北十堰市的林業部門連續四年投入260萬元,總保額達740萬元的野生動物致害責任險,人身傷害最多可獲10萬元的賠付。目前,已理賠2800起動物致損農作物事件,共計498萬元。
防控治理
“野豬治理不是把野豬趕盡殺絕。”楚風說,可以通過協助相關部門進行準確的種群調控,把數量控制到一個合理狀態和密度。此外,野豬也應當擁有自己的繁殖區,這時野豬才不會被過度捕殺。
國家林業和草原局發布的《防控野豬危害工作技術要點》明確了種群調控的密度控制標準:根據我國南北方自然條件差異,建議在南方丘陵地帶種群密度按2只/平方公里控制標準;對北方地區,種群密度按1只/平方公里控制標準。
長期關注野豬種群調控問題的鄭州師范學院生物學教授李長看認為,很多地方都在說“野豬泛濫”,或者其他物種泛濫。但是,當前不少地方缺乏關鍵基礎數據,野生動物是否真正超過環境承載能力,無法作出準確科學判斷。
張海明表示,近二十多年,多地基本停止了對野生動物的狩獵。當前,能夠掌握熟練技能的人逐漸減少并相對缺乏,技術斷檔、人才斷檔是當前面臨的一個問題。其次,對野生動物危害主動防御的技術和方法不夠完善。在防護措施和應急手段上,比較單一和缺乏。
對此,張海明表示,從目前來看,野豬致害問題不是短時間就能解決,可能是一個較常態防控,可以在全國性、省域、縣域建立種群調控防控信息平臺,充分利用大數據,對野豬活動的信息加強規律監測,整合相關技術和相關數據,構建預警預報系統。此外,對于野豬致害,各地可加強相關知識的科普宣傳,提高公眾的防范意識,調動當地農民和獵民積極性,降低狩獵成本并正確引導,防止一些惡意操作,維護社會安定。
張海明說,對野豬科學防控,尤其是對野豬進行綜合治理。一是國家主管部門要科學制定可操作性的野豬調控綜合防治方案,這是野豬防控第一步,也是最重要一步。二是開展野豬危害防控中,根據每年的變化和棲息地情況,開展必要的野豬種群資源和本地調查,采用最有效、最快速的狩獵方法。狩獵的區域一定要限制在危害農田、果林及周邊區域,不能前往遠離受害區域的森林或者資源保護地等地狩獵。三是對狩獵知識、狩獵技術進行培訓,才能達到有效狩獵和對野生動保護的嚴謹性。四是對野豬種群進行技巧調控,還要進行多樣的主動防御。即在野豬致害區域,充分調動社會各界、科技人員和有經驗的鄉村專家,積極研制研發野豬危害農作物和果林的防御技術,爭取在短時間內形成結合農村山區的實際情況的有效方法。
孫全輝表示,動物不會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怎么做還是取決于人。首先,應該堅持保護,同時需要調整野豬的棲息地面積,擴大它的保護區。另外,要警惕野豬增多引起“放開狩獵、主張食用”等跑偏思想。此外,城市人口密集,交通繁忙,誤入城市的野豬很容易驚慌失措,亂闖亂撞,可能引發交通事故,甚至與居民直接發生沖突。在野豬頻繁出現地區,有關部門要加強監測,并根據野豬的種群動態和活動規律,及時發布安全預警。當地民眾也要提高安全防范意識,與野豬保持安全距離,不投喂、不挑逗,減少與野豬發生沖突的風險。
孫全輝還表示,野豬治理涉及多個部門。有關部門要從構建人與自然命運共同體的高度從長計議、科學施策、統籌兼顧,不斷完善野生動物保護與致害補償機制,包括落實野生動物肇事補償制度,積極探索商業保險制度等。通過調整保護區邊界、改善棲息地質量,發展生態友好產業等方式,努力促進人與野生動物和平相處、和諧共處。
“不僅是野豬,當前人獸沖突愈演愈烈,但我們的防護和緩解措施還未跟上。”在解決人獸沖突問題上,應整合多方資源,如政府的重視、設備研發投入、專業團隊參與指導、對當地獵民和農民的培訓,以及建立聯防聯動機制等,才可能取得較好效果。
(文中吳蘭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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