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問丨姜景奎:從“古絲路”到泰戈爾,中印文明對話如何啟示當下?
中新社北京12月10日電 題:從“古絲路”到泰戈爾,中印文明對話如何啟示當下?
——專訪清華大學國際與地區研究院院長、南亞東南亞研究中心主任姜景奎
中新社記者 曾玥 馬帥莎
中國和印度互為鄰國,文化交往源遠流長。2000多年前,跨越崇山峻嶺,古老的絲綢之路見證了中印兩國的商貿往來、文化交流;100年前,印度詩人、文學家泰戈爾訪華,書寫了兩國文化交往史上一段膾炙人口的友誼佳話。
從古絲綢之路到泰戈爾訪華,中印歷史上的文化交流對當下兩國交流交往有何啟示?對中國與南亞乃至世界不同國家之間的對話合作又具有哪些借鑒意義?近日,清華大學國際與地區研究院院長、南亞東南亞研究中心主任姜景奎在北京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作出解答。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縱觀古今,中印文化交流主要經歷了哪些階段?
姜景奎:中印兩國文化交往源遠流長。追溯其歷史進程,兩大文明相互接觸、碰撞,進而吸收、影響,直至交流融合,大致可分為6個時期。
公元一世紀之前是濫觴期。隨著張騫出使西域,中國的蜀布(絲綢)、邛竹杖等物品傳到印度,印度的琉璃、棉花等物產傳入中國。隨之流轉,兩國物質文化交流逐漸展開。
公元一世紀至公元六世紀為發展期。在中印2000余年的文化交流中,佛教東傳扮演著尤為重要的角色。天竺高僧攝摩騰、竺法蘭來到中國洛陽傳播佛教文化,佛經翻譯家鳩摩羅什,僧人朱士行、法顯等為中印文化交流架起了橋梁。
隋唐時期,兩國文化交流迎來黃金期。唐太宗多次派遣使節前往印度,印度也有使節及僧人來華。玄奘歷盡艱險赴印度取經并帶回長安,對漢傳佛教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這一時期兩國文化交流成果豐富,實現了質的飛躍。
宋元明時期,中印交流進入轉型期,側重點從精神文化交流轉向物質文化交流。清朝時期,中印各自專注內部事務,文化交流處于相對低谷期。
新中國成立后,中印交流進入新時期。20世紀50年代,中國領導人首次完整提出互相尊重主權和領土完整、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內政、平等互利、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并將其納入中印聯合聲明,與印度共同倡導將五項原則確立為指導國家間關系的基本準則。這不僅適用于中印兩國的關系,也為國際關系樹立了歷史標桿。
中新社記者:在您看來,古絲綢之路在中印文化交流、文明互鑒中發揮了何種作用?
姜景奎:道路交通是古代文明交流的前提和基礎。古人經過長期探索,跨越喜馬拉雅山,在中國和印度之間走出了多條通道。
其一,西域道,即陸上絲綢之路,也是古代中國與印度進行文化交流的主要通道。
其二,滇緬道,即從中國四川、云南經緬甸到達印度的通道。這條通道古已存在。《史記》記載,張騫首次出使西域,在中亞阿姆河流域見到四川出產的“邛竹杖、蜀布”,得知這些物產是從大夏(現阿富汗地區)東南邊的印度進口。回到中國后,漢武帝“乃復事西南夷”,印證了這條路的存在。
其三,西藏道,即陸上絲綢之路南線,從吐魯番盆地、塔里木盆地南延,往南通往西藏阿里地區,最后到達里普列克山口,途經中國西藏和印度北部之間的山峰,受氣候影響一年中斷續開合,因此少有人提及。此外,喜馬拉雅山脈有多處南北山口,也是西藏道的組成部分,這些山口一年中均有斷續時節。
其四,南海道,即海上絲綢之路的主線。據《漢書·地理志》記載,這條通道在西漢時已經確立,起點在日南(今越南境內)或徐聞(今屬廣東)、合浦(今屬廣西),終點在黃支(今印度南部泰米爾納德邦)或已程不國(今斯里蘭卡)。
這些通道,都是古絲綢之路的組成部分,在中印文明的交流互鑒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中新社記者:百年前,泰戈爾首次訪問中國,成為后世流傳的佳話。您如何看待泰戈爾訪華及其影響?
姜景奎:在歐洲游歷時,泰戈爾意識到當時的東西方文化交流并不平等。他認為文明應是多元共存的,東西方文明雖有分歧,但應共同發展。
他欣賞并熱愛中國文化,抱著中、印等東方文明能團結起來、與西方文明平等站在一起的美好愿景,于1924年和1929年3次訪華。其間與梁啟超、蔡元培、徐志摩、胡適、辜鴻銘、梅蘭芳等中國知識分子交流思想、建立友誼。訪華歸國后,泰戈爾出版了在華演講集。
泰戈爾訪華,在多層面影響了兩國關系。自宋代以來,中印文化交流漸少,泰戈爾的訪問,可以說重啟了現代中印文化交流的引擎,促使兩國文化交流走上新臺階。
兩大東方文明“重逢”,泰戈爾起到關鍵作用。在兩國學者和政要的支持下,印中學會、中印學會相繼成立。此外,泰戈爾在印度國際大學創辦的中國學院,是印度第一個中國語言、文學、文化的學習和研究中心。
由此,印度涌現出師覺月等漢學家,中國也出現了季羨林、金克木、徐梵澄等研究印度的學者,兩國學界的研究興趣和熱情與日俱增,中印文化交流更上一層樓。
中新社記者:泰戈爾的思想智慧對當下中印兩國妥善管控分歧、增進了解合作有哪些啟示?
姜景奎:泰戈爾曾提出:“分歧永遠不會消除,沒有這些分歧,生活會變得更加乏味。人類應該在保持各自特性的基礎上團結在一起。我們不求毫無生氣的一致,但求活生生的團結。”
因此,盡管中華文明和印度文明不一樣,但泰戈爾仍然深信二者有共通之處,并抱著這種期待和憧憬來到中國。
現代社會亦是如此。分歧是永遠存在的,這意味著和而不同可以超越分歧,“各美其美,美美與共”,促進世界多元文明相融相通、共同繁榮。
后人對泰戈爾訪華的回顧和思想的繼承,也體現了中印兩大文明之間的共性。
中印兩大文明,交流互鑒綿延至今。二者都有一個相似的概念,即中華文明主張的“天下大同”和印度文明里的“世界一家”是相通的,概念的本質都是共贏。西方文明講究輸贏,東方文明則追求共贏,可以沒有輸家。
今天,中國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與“天下大同”主張一脈相承,在文化交流、文明互鑒方面,體現為兼收并蓄的開放胸懷與和而不同的包容精神。當前中印兩國民眾間的相互交流還不充分,彼此理解還不夠深,需要抱著相互尊重、平等相待的心態,正確處理分歧和差異,并且認識到,觀念可能不同,但并不影響平等地并肩向前走。
中新社記者:中印源遠流長的文明交流史對于中國與南亞乃至世界不同國家之間增進理解、對話合作有何鏡鑒?
姜景奎:中國與南亞山水相依,中國和印度互為鄰國,這是大自然賦予的存在,與生俱來且不可分割。
從古絲綢之路開辟的往來通道,到近代以來泰戈爾等人建立起精神交往、文化交流通道,再到電話、衛星、網絡等現代通信方式,無論通道如何變革,中國和印度及其他南亞國家的紐帶始終相連。
中國和南亞國家的文化交流、文明互鑒通過古絲綢之路延續至今。如何用今天的步伐去丈量古絲綢之路,是歷史留給今人思考的問題。
如今,“一帶一路”倡議秉持共商、共建、共享的原則,將不同國家、文化和人民連接在一起,并不是單向線性的,而應是有來有往、多向立體的通道。
中華文明多元開放、兼收并蓄。向世界講好中國理念和中國故事,應以一種全球視野、中國視域和對方視角的態度,即在充分了解中國文化和中華文明的基礎上,因地制宜地采取話語策略,充分考慮不同國家和地區所處的文明語境,用易于理解和接受的方式進行交流、對話和闡釋。講故事很重要,講什么故事和如何講好故事也同樣重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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