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問丨趙曉星:《敦煌星圖》與西方的宇宙觀有何不同?
中新社蘭州11月12日電 題:《敦煌星圖》與西方的宇宙觀有何不同?
——專訪敦煌研究院敦煌文獻研究所所長、研究館員趙曉星
中新社記者 馮志軍
仰望星空,是人類自古以來共同的向往與探索,世界幾大古文明都曾對星空進行了數千年的觀察。出自敦煌藏經洞的《敦煌星圖》,作為世界現存古老星圖中星數極多而又最為古老的一幅,是天文學歷史上人們嘆為觀止的文獻資料,其描繪的一連串星圖,展現了北半球肉眼可見的大部分恒星和星宿。
《敦煌星圖》記載了哪些鮮為人知的內容?它反映了中華文明怎樣的宇宙觀?東西方對于浩渺星辰的認知和探索有何不同?近日,敦煌研究院敦煌文獻研究所所長、研究館員趙曉星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作出解讀。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敦煌星圖》中記載了哪些鮮為人知的內容?具有哪些歷史文化價值?
趙曉星:在敦煌藏經洞文獻中,保存了豐富的天文學資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兩幅精美的唐代星圖,即現藏于倫敦英國國家圖書館的《全天星圖》和藏于敦煌市博物館的《紫微垣星圖》,它們又分別被稱為《敦煌星圖》的甲本、乙本,前者記錄了1300多顆星,是世界上現存最古老且記錄星數極多的星圖。
什么是星圖?簡單來說就是“星星的地圖”,是指觀測星星后的一種形象記錄,它是天文學上用來認星和指示位置的一種重要工具,是對夜空中比較穩定持久特征的描繪,包括對恒星、星座、星系、星團等進行摹寫的繪圖集。
繪有《全天星圖》的這張寫卷全長3.3米,卷首已不存,現存前半部為《云氣占》,后半部就是《全天星圖》,尾部繪一電神并題寫“其解夢及電經一卷”。
《全天星圖》用一種較為先進的方式描繪了整個星空,前12幅用類似圓柱形投影法繪制十二時角圖,最后一幅又用類似方位投影法繪制環北極星圖。此圖從十二月開始,按照每月太陽位置沿黃赤道帶分十二段,將紫微垣以南諸星利用類似墨卡托(Gerardus Mercator,荷蘭數學家兼地理學家)圓柱投影的方法畫出,再把紫微垣畫在以北極為中心的圓形平面投影圖上,這種方法在當時堪稱非常先進。
而全長近3米的《紫微垣星圖》共繪有138顆星星,將紫微垣諸星繪在直徑分別為13厘米和26厘米的兩個同心圓內。由于這幅星圖中有“西”“西蕃”“東蕃”等這些標示方向的文字,由此可以推知此圖為左西、右東、上南、下北,這和人們仰視星空的情形是一致的。
圖中星星用紅、黑二色標示,凡不屬紫微宮的星,雖離北極較近也略去不繪,有些屬于紫微宮的星雖離北極較遠也被繪出。古人認為紫微垣之內是天帝居住的地方,因此預測帝王家事便要觀察此天區。
中新社記者:《敦煌星圖》如何誕生?都有哪些令人嘆為觀止的天文學發現?
趙曉星:中國古人認為天上的星星能夠預示人間的吉兇,帝王們也非常注重“夜觀天象”得出的預言。如漢宣帝督促老將趙充國率軍平定羌人之亂時,就用了“今五星出東方,中國大利”作為依據;1995年在新疆和田尼雅遺址還出土了“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錦護膊,可見古人多么相信來自星星的信息。
古代中國對天象變化的關注,促進了古代天文學的產生。《全天星圖》包括了當時北半球肉眼所能見到的大部分恒星,也很容易辨認出北極星宮和北斗星的位置。而且每一顆星都是比對而畫就,它們的位置誤差相當小,約在1.5°至4°之間。
在有限的物質條件和憑借肉眼觀察、徒手描繪,能做到如此精細,令人嘆為觀止。可以說,《全天星圖》的畫法是現代星圖的鼻祖,它不是簡單粗糙靠想象繪制,而是以較嚴密的幾何規則作為依據。
《全天星圖》的內容實際上是為前半部《云氣占》服務的。唐人觀察云氣變化進行占卜時,先看“云”或“氣”的形狀和顏色,再看它在天空中出現的位置,這時就要利用星圖來定位,之后再找出天上這個位置對應地上的地方,由此確定吉兇出現的地區,以完成占卜活動。
《云氣占》包括26幅不同形狀的云氣,圖下80行文字。有趣的是,根據第43行中提到“臣淳風言”,可推測這件文獻應寫于唐貞觀年間,它的母本可能是唐初著名的天文星占家李淳風給唐太宗李世民的一個進呈本。
中新社記者:通過對《敦煌星圖》的持續研究,東西方探索浩渺宇宙的觀念有何不同?
趙曉星:中國古代傳統的星官體系更像一種與地面對應的天文知識體系,就像是根據星星的排列特點在天空中營建了一個跟人間一樣的世界。雖然中國也有牛郎星和織女星這種取材于神話故事的星星,但人們更傾向于將天上世界與地上秩序相對應,將塵世的社會生活映射于星辰之中。
這與古希臘星座名多取材于神話不同,古希臘用神話中的故事或人物為星群命名,既充滿神話色彩又更注重星座象征的紀念意義。可以看出,一千多年前中國的“星圖”直觀易懂,反映了中國人“天人合一”的宇宙觀。
14世紀之前,能夠稱得上天文學意義的星圖,只有中國保存下來的《敦煌星圖》,這對研究古代天文發展具有重要意義。因而,《敦煌星圖》被公認為是世界上現存星圖中最古老的作品,而且也是星數極多的作品,比歐洲目前發現的類似星圖要早六七百年。
中國古代天文學家在當時的條件下,何以能觀測到如此多的星星,至今仍是一個難解的謎,但可見中國唐代在天文學領域的發達程度。比墨卡托圓柱投影法早800多年的《敦煌星圖》的繪圖法,不僅在當時十分先進,而且對后世產生深遠影響。
基于《敦煌星圖》在世界天文學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英國著名中國科技史學家李約瑟指出:“歐洲在文藝復興以前,可以和中國天圖制圖傳統相提并論的東西,可以說很少,甚至簡直就沒有。”
中新社記者:《敦煌星圖》對當今生產生活有何影響和啟示意義?
趙曉星:自古以來,人類對浩渺星空有著共同的向往與探索。無論是古人繪制星圖,試圖理解宇宙秩序,還是今人通過高科技望遠鏡、宇宙探測器等揭示遙遠星系的秘密,這份對未知的好奇與追求,跨越時代,連接著人心。
據相關專家研究推斷,普遍而言,每一顆星星的位置、軌跡等,每隔2.5萬年才會有一點微小的變化,《敦煌星圖》所記載的千余年間的星星,在今天是看不出來有什么明顯變化的,它只是客觀記錄了唐人對星空的認知。
為了讓這一古老的中國天文智慧,在更多年輕人心中生根發芽,近年由敦煌研究院編著的《寫給青少年的敦煌故事·密室寶藏》一書中,圍繞《敦煌星圖》的研究成果,特意推出“全世界最古老的星圖”篇章,通過圖文并茂的形式,呈現了古人對于天文知識的豐富掌握,以及古代中國對于世界天文學發展作出的突出貢獻。
通過《敦煌星圖》還可以看出,各種技術手段從古至今是不斷更新的,但中國人對知識的追求一直沒有變。比如說,我們經常提出基于文物保護的各種數字化手段,其最終目的一定是挖掘文物的價值和它在今天產生的意義,從而更好地被后人所傳承和利用。(完)
受訪者簡介:
趙曉星,現任敦煌研究院敦煌文獻研究所所長、研究館員,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常務理事。曾赴日本東京藝術大學訪學,任東洋美術史研究室客座研究員。主要從事敦煌文獻與敦煌石窟的結合研究,先后主持并完成國家社科基金西部項目、甘肅省社科規劃項目、中國國家文物局文物保護科學和技術研究項目等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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