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問 | 中國動畫百年:曾無限接近世界巔峰
中新社北京9月1日電 題:中國動畫百年:曾無限接近世界巔峰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 李靜
一百年間,幾代中國動畫人就一直追問“我是誰?”他們曾摸索出獨屬于中國的藝術風貌,曾與世界一流水平如此之近,甚至可以說躋身其一,而后卻又在時代的駭浪中陷于困惑、模仿與中斷,直至今天仍在尋找中國動畫獨有的哲學與品格。今天的年輕動畫人,與當年的探索者一樣,尋找著講述自己故事的語言。遠在1936年,中國動畫的探路人萬古蟾就曾在《閑話卡通》一文中說:“要使中國動畫事業具有無限的生命力,必須在自己民族傳統土壤里生根。”也許,這不僅是屬于動畫人的話題,而是自國門打開,外來文化與技術不斷進入日常生活之后,我們一直難以緩解的內在焦慮。
啟蒙“阿童木”的“鐵扇公主”
100年前,中國動畫創始人的萬氏兄弟——萬籟鳴、萬古蟾、萬超塵和萬滌寰租下上海閘北路三豐里小弄堂中的一個7平方米的亭子間,中國動畫在一片空白里起步。1922年,他們制作出中國第一部帶有廣告性質的動畫短片《舒振東華文打字機》。1926年,推出了中國歷史上真正意義的動畫片《大鬧畫室》,這是一部真人和動畫結合的動畫片,講述了一位畫師的墨水變成一個小黑人的故事。
20世紀30年代之后,萬氏兄弟受到左翼文藝思潮的影響,創作反映社會現實和宣傳抗日的作品。在《同胞速醒》一片中,巨大的雄獅擋住日本侵略軍的進攻,雄獅的四肢和尾巴演變成工農商學兵的形象。后來,萬籟鳴在回憶錄中說,中國的動畫片從一開始就不僅是供人玩賞和娛樂的消遣品,而是和現實緊密配合,走著與歐美動畫電影不同的道路。
受美國迪士尼出品的《白雪公主》啟發,萬氏兄弟根據《西游記》創作了《鐵扇公主》,用牛魔王隱喻日本侵略者,鼓舞民眾士氣。這是中國第一部有聲動畫長片,是世界電影史上緊步美國《白雪公主》《小人國》和《木偶奇遇記》之后的第四部大型動畫藝術片,讓當時中國的動畫藝術無限接近世界先進水平。
戰火連天的1941年,這部長達80分鐘的動畫長片《鐵扇公主》轟動上海灘。影片上映一個半月時,影響力席卷亞洲,東南亞甚至日本的電影院里都在放映。在日本,一個少年因為這部影片就此迷上動畫藝術,他叫手塚治蟲,日后以《鐵臂阿童木》等動畫片成為“日本動漫之父”。在幾十年后的1981年,他來到上海,終于見到萬籟鳴,握著偶像的手說:“我是看了你的片子以后,才搞動畫的。”
1949年初,萬氏兄弟受香港電影公司邀請赴港從事美術設計。1954年,萬籟鳴從香港回上海探親,受到時代氛圍的感染,走進即將成立的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并寫信叫回弟弟萬古蟾,兄弟倆即將創造出中國動畫史上最輝煌的一張名片。隨著各路人才的不斷涌入,上美影終于在1957年正式宣告成立。
“中國學派”
從上美影名稱中的“美術”二字,也許就可一窺當年動畫人在美學上的品味與追求。如何用自己的民族語言講故事,是那一代動畫人始終在摸索的核心。1956年春天,“探民族形式之路”被上美影第一任廠長特偉提了出來,之后幾年,動畫片《驕傲的將軍》、木偶動畫片《神筆》、彩色剪紙片《豬八戒吃西瓜》、經典水墨動畫片《小蝌蚪找媽媽》紛紛上映。
1959年,《大鬧天宮》終于建組籌備,他們從大量民族藝術中汲取養分又琢磨著創新,從中國青年藝術劇院被上美影聘過來做場景設計的張正宇曾對背景設計人員說:“你們畫畫時不要太老實,就是不要老實地把傳統東西搬過來就用,一定要動腦筋變形再畫出來。”最終,《大鬧天宮》背景設計風格的“青山綠水”以西藏繪畫濃烈的畫風為主,又參考了墨西哥壁畫的風格,人物的動作設計借鑒了京劇,又經動畫設計師們美術再創造。
1961年,當《大鬧天宮》的上集上映,成功塑造了世人熟悉的孫悟空經典形象,奠定了美猴王獨有的反抗精神與追求自由的性格,影響了后世許多孫悟空題材的作品,其中就包括86版《西游記》連續劇。
1978年,這部影片遠赴英國參加倫敦國際電影節,震驚了國際動畫界,獲得最佳影片獎,后在數十個國家和地區發行。《世界報》曾評論說:“《大鬧天宮》不但有一般美國迪士尼作品的美感,而且造型藝術又是迪士尼式藝術所做不到的,它完美地表達了中國的傳統藝術風格。”
此時,中國動畫獨有的民族語言已基本形成。1979年,上美影又推出了中國第一部彩色寬銀幕動畫電影《哪吒鬧海》,1983年出品了《天書奇譚》。這兩部影片和《大鬧天宮》一起,成為中國動畫電影史上最經典的杰作。
美學上,它們集京劇、國畫、陶瓷器、古建筑、婚俗、古典家具、古典園林于一身,細節把控做到了極致。在那個剛剛改革開放的年代,創作者體現出的思想和價值觀也令今天的觀者贊嘆。
北京電影學院動畫學院副教授陳廖宇每當提到這幾部動畫長片都忍不住感慨,如果說《鐵扇公主》是用“別人的話”講“自己的故事”,那么《大鬧天宮》是中國審美、技巧以及整個動畫視聽語言完整形成的標志,《哪吒鬧海》意味著中國式審美已登峰造極,而《天書奇譚》距離影院娛樂大片“就差一層窗戶紙了”。“我們中國人終于用自己的話講自己的故事了,我們把學來的東西消化掉了,變成了自己的東西。”陳廖宇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那是一個動畫大師們充溢幻想氣質的年代,他們在拍攝方法上極盡巧妙之能事,草木竹石皆可動畫。《雪孩子》《九色鹿》《三個和尚》《猴子撈月》《真假李逵》《抬驢》《張飛審瓜》……優秀的動畫短片一個接一個,無論長短,只要亮相國際,幾乎必斬獲大獎,國際動畫界把這些飽含濃郁中國美學氣息的動畫稱為“中國學派”。
日本藝術家宮崎駿深受“中國學派”影響,1984年,他帶著朝圣之心到上美影交流學習,對他日后的創作起了決定性的影響。宮崎駿后來回憶,他那些留白較多的作品就是在看了水墨動畫《小蝌蚪找媽媽》后得到的啟發。
動畫“富士康”
隨著1982年中國引進的第一條彩電生產線竣工投產,彩色電視逐漸普及,《聰明的一休》《花仙子》《大力水手》等國外系列動畫片開始占領中國電視屏幕。此時,日、美動畫已成功完成產業化,在產業化模式下制作的外國動畫以低價買入中國市場。那個曾因《鐵扇公主》而轉行做動畫的手塚治蟲,多年后帶著《鐵臂阿童木》奔向中國,緊隨而來的還有《哆啦A夢》《灌籃高手》《米老鼠》《藍精靈》《變形金剛》……
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后,和動畫片一起大舉進入中國的,還有外國動畫加工企業。在深圳、珠海、廣州,電子廠和服裝廠的旁邊就是動畫加工廠,它們承接的業務多為描線、上色、背景等技術含量較低的環節,大量招聘有美術功底的年輕人,稍加培訓就可以上崗,在本質上,它們與“富士康”無異。
當時代的大布景突然換成了高歌猛進與鋼筋鐵骨,那些輕盈新鮮的幻想再也難以升騰。在日復一日的代工中,中國動畫像《千與千尋》中那個誤入幻境丟失名字的孩童,漸漸遺忘了自己,只會用別人的語言講述別人的故事,從“中國學派”變身為全球最大動漫加工基地。
《名偵探柯南》《犬夜叉》《火影忍者》《蟲師》這些在中國收獲一波又一波粉絲的日本動畫,背后都有中國代工工廠的身影。而中國動畫,放眼整個20世紀90年代,能讓觀眾留下記憶的只有上美影轉型后第一部商業“大片”《寶蓮燈》,進入21世紀的前十年,僅有面向低幼的《喜羊羊與灰太狼》《熊出沒》和全盤西化而慘敗的《魔比斯環》。
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研究所的一項調查顯示,1991年北京播映的動畫片中66.7%為引進動畫片,其中50%來自迪士尼。2002年到2003年,最受青少年喜愛的動畫片的制作方第一名是日本,第二名是美國。
找回自己
2015年,動畫電影《西游記之大圣歸來》最終以9.56億票房收官,在放映16天時,它已超過好萊塢的《功夫熊貓2》,成為內地影史上票房最高的動畫片。影片中那個一度迷失又找回自我、重新戴上紫金冠的孫大圣,仿佛中國動畫百年的隱喻。
與大圣一起歸來的,是觀眾對國產動畫的興趣與期待,一批原本不會消費國產動畫電影的觀眾走進電影院,院線在排片上也開始對國產動畫電影有所傾斜。2019年,另一部里程碑式作品《哪吒之魔童降世》獲得50.13億元人民幣票房,成為現象級影片,名列中國電影歷史總票房第2名。
國產動畫的復興也許真的來了。此時,再回頭看那代工的20年,的確讓曾經的“中國學派”被打斷,但也為中國動畫產業形成所需要的巨大制作能力奠定了基礎,培養了大批動畫從業者,他們接觸到了國外先進動畫片的生產管理經驗和技術。從2004年開始,中國的動畫外包加工業務進入調整轉型期,印度和越南憑借更低的勞動力成本成為強有力的競爭者,一部分為日本、美國進行動畫代工的中國公司,走上了原創項目開發的道路。
在這樣背景下成長起來的動畫人得已將動畫運用得更加多元。這些年輕的動畫從業者,利用習得的各家之長,正在講述自己的故事。從某個角度看,歷史仿佛在另一個緯度上重回起點。陳廖宇說:“中國動畫再次出發了,我們居然出發了兩次。”接下來,他們要和前輩一樣,重新建立自身的藝術語言,而這語言不是從調查公司的數據中來,更不是一些專家和從業者坐在屋里集體策劃討論而來,那應是一個導演從個人的生活經驗、文化土壤里自然生長出來,而不能被預先設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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