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問丨法國漢學家梅謙立:中西“宇宙觀”何以碰撞互鑒?
中新社北京5月31日電 題:中西“宇宙觀”何以碰撞互鑒?
——專訪法國漢學家、中山大學哲學系教授梅謙立
作者 徐雪瑩
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源遠流長、博大精深,是中華文明的智慧結晶,也是中國人民宇宙觀、天下觀、社會觀、道德觀的重要體現。以“天人合一”為代表的宇宙觀,如孟子所說“上下與天地同流”,是中國人民幾千年來對宇宙的認識論,也是中國人民安身立命的方法論。
法國漢學家、中山大學哲學系教授、西學東漸文獻館副館長梅謙立近日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時指出,中國傳統宇宙觀與西學宇宙觀存在很多對話空間,其基本問題均在于如何理解一和多的關系。強調“天人合一”的中國宇宙觀著眼的是“統一”之下如何分化,而主張“上帝與人有本質性不同”的西方宇宙觀則致力于研究“區別”之下如何統一。在全球面臨氣候變暖、核武器擴散等威脅的今天,中西宇宙觀蘊含著的深刻哲理,啟迪人類超越狹隘視野,擱置短期利益,同心協力面對人類未來。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您對中國哲學進行了廣泛而精深的研究,在您看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蘊含著何種宇宙觀?
梅謙立:西方人往往將中國哲學理解為以“三綱五常”為代表的儒家倫理學,且傾向于將其評價為一種壓抑的倫理學,特別是對于女性而言。但那樣一來,我們就很容易忽略中國哲學的獨特宇宙觀,其中的人其實擁有巨大的空間,在無限廣闊的天地中自由活動。
從哲學層面考察,中國的宇宙觀源于《易經》,歷經先秦、漢代漫長過程,在宋代儒家學說中形成了更系統的哲學論述。人際倫理關系被置于更廣闊的自然界,并連接到四季更迭、天象變化等。
16世紀,西方傳教士認為源自古希臘的四元素說(土水氣火)具有真正的科學性,并以此否定中國傳統的“五行”(金木水火土)觀念。但以近現代科學視角來看,無論四種自然元素還是“五行”,實際上都缺乏科學根據。中國傳統宇宙觀的價值在于,其從宏觀視角出發,觀測萬物之間的聯系及其構成的符號體系,從而使人們在該體系中獲得個人定位與自我認知。
中新社記者:中華傳統文化中以“天人合一”為代表的宇宙觀與西方宇宙觀有何差異或共性?
梅謙立:中國思想里的“天人合一”是一個無需論證的前提,在此基礎上可以進一步討論天與人有不同的本分、不同的義務等。與此不同,西方思想的前提在于認為上帝與人有本質區別,上帝是人的主宰。因此,人必須尊重上帝所具有的主宰性和超越性。人如果冒犯上帝,就是最大的罪惡。而在上帝與人有本質區別的前提下,西方哲學家和神學家所致力的是,探究人與上帝建立關系的各種方法,使兩者之間產生理解的可能,進而使人有能力在行動上遵循上帝的意志,甚至與上帝最終合一。
由此看來,強調“天人合一”的中國宇宙觀著眼的是“統一”之下如何分化,而主張“上帝與人有本質性不同”的西方宇宙觀則關注“區別”之下如何統一。兩種取向看起來相反,但基本問題一致,即如何理解一和多的關系。即便中國宇宙觀側重于一,西方宇宙觀側重于多,也只是路徑上的差別,而非本質性區別。
中新社記者:您指出,亞里士多德主義的形而上創造論與中國傳統宇宙觀存在很多對話空間。能否請您進一步論述這一觀點?
梅謙立:首先,必須區分時間性和形而上兩種創造論。
由于圣經《創世紀》的影響,時間性創造論在西方發揮了主導作用,其核心和重點在于清楚地劃分創造者與受造物,建立起神與人之間的距離,我們可以看到,整個圣經的敘事,都是在討論人如何跨越這種距離、最終與上帝合而為一。
然而,經院哲學的代表人物阿奎那在亞里士多德哲學之上建立了另一種創造論,即形而上的創造論。按照他的觀點,沒有必要在哲學層面假定上帝某一天創造了宇宙,而應將上帝和宇宙的關系理解為無時間性的形而上關系,即整個宇宙連同萬物都直接依靠上帝而存在。換言之,上帝是萬物的基礎,不僅創造萬物,而且還在每個時刻讓它們持存,通俗點說,就是持續存在。這樣的思想比較接近中國傳統的宇宙觀,即肯定先在的和諧狀態,再從創生性的最高原則出發走向分別。
中新社記者:1628年出版的《寰有詮》可視作宋明理學與經院哲學的碰撞。在您看來,《寰有詮》作為對亞里士多德《論天》評注的翻譯,如何體現西學宇宙觀與中國傳統宇宙觀的匯通?
梅謙立:晚明來華傳教士主要介紹了時間性的創造論,認為這是西方思想的核心部分,展示了基督宗教的特色,且可以彌補中國思想中相關內容的缺乏。不過,當時的中國人不那么容易接受創造者與受造物之間有絕對溝壑的觀點。
1628年,葡萄牙耶穌會士傅汎際與中國士人李之藻在杭州編寫并出版《寰有詮》,試圖讓阿奎那的形而上宇宙觀跟宋明理學的宇宙觀相匯通。該書詳細介紹了宇宙的形而上結構,一方面肯定萬物的物質性;另一方面肯定每個物體都有自己的本質,且最終可追溯到最高的本質,即上帝。這里的上帝不能完全等同于《創世紀》的上帝,而主要是哲學層面的上帝。《寰有詮》雖未提到宋儒的“太極”,但這種形而上的創造論亦可說明,作為萬物形而上基礎的上帝與宋儒的“太極”很相似。
很遺憾,《寰有詮》出版之后沒有人繼續探究這種匯通。在1711年出版的《中國哲學》中,比利時耶穌會士衛方濟才首次直接肯定了宋儒的“太極”觀念。
中新社記者:從物理關系、倫理秩序、宇宙本原等角度來看,中西宇宙觀蘊涵何種現代意義?
梅謙立:首先,我們來看中西宇宙觀的物理關系。今天人們較易看出中國宇宙觀的優越性,前蘇格拉底自然哲學也有同樣特點,兩者都強調宇宙的整體連續性。不過,亞里士多德“錯誤地”劃分月上與月下,他認為在月上有一種永恒不變的“以太”(aether),月下則是完全不同的四種自然元素(土水氣火),這就截斷了宇宙的物質連續性。
直到16世紀,亞里士多德的觀念一直主導著西方的宇宙觀。其后,由于伽利略的天文學發現、牛頓提出萬有引力定律,西方宇宙觀重新接納宇宙物質的連續性。雖然亞氏學說有明顯不足和臆想成分,不過其洞見在于,反對把地球看作一個封閉單元,認為它處在一個相互作用關系網絡的中心。現代天體化學某種程度上肯定了亞氏見解,即須從整個宇宙的宏觀視角去理解地球的起源和演化。
其次,在倫理秩序方面,亞里士多德在《論天》中認為,宇宙在一種和諧狀態中運作,其中沒有強力或暴力。換言之,宇宙的圓滿性相當于倫理價值,宇宙中的關系不僅是物理上的,也具有某種倫理道德的維度。《寰有詮》在解釋相關內容時,除引用《周易·益卦》的“天施地生,其益無方”來進行說明,還將人理解為小宇宙(microcosmos,或李之藻所說的“小天地”),反映出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精神,不僅說明人在宇宙之中,也強調宇宙在人之中。
最后,關于宇宙本原,亞氏在《論天》中并沒有專門討論,但在《形而上學》中為宇宙提供了一個形而上的基礎。以此為依據,阿奎那指出,上帝和萬物共享“存在”。《寰有詮》將這個概念翻譯成“有”,以便展示出“萬有”“寰有”的共同基礎在于上帝的“初有”“妙有”。《寰有詮》對“有”這一概念的強調,使基督教創造論得以跟中國思想匯通。
今天人類面臨巨大風險和挑戰,如全球氣候變暖、核武器擴散等,都源于人類未能將自身置于宇宙之中、以整體思維考慮人和宇宙的關系。對此,傳統的中西宇宙觀給人以啟迪。只有意識到人類依靠整個宇宙而存在,我們才能超越狹隘視野,擱置短期利益,同心協力面對人類未來。(完)
受訪者簡介:
梅謙立(Thierry Meynard),法國人,生于1963年,中山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山大學西學東漸文獻館副館長。2003年獲得北京大學中國哲學博士學位。2004到2006年任美國紐約市富達姆大學講師。2006年加入澳門利氏學社。主要研究中西思想交流、西方古典哲學、當代新儒家,迄今已出版10余部中英文專著,在國內外期刊上發表40余篇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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