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人物|彈奏“九霄環(huán)佩”的李蓬蓬,她的琴聲響徹大洋彼岸
中新網(wǎng)北京4月24日電 (劉越)初次見到李蓬蓬,是在陶然亭附近的某個茶室里。當日的北京天朗氣清,陽光透過紗窗,蒸騰起滿屋的茗香。她那雙慣常撫琴的手捧起一盞滇紅,笑著看向記者:“來,坐下喝茶。”
日前,李蓬蓬彈奏古琴“九霄環(huán)佩”的視頻火爆全網(wǎng)。和屏幕中那位妝容精致的東方美人不同,眼前的她姿態(tài)悠閑,印花襯衫搭配白背心,典型的“老北京”范兒。一開口更是化身“段子手”,金句頻出。
“不是我選擇這張琴,是這張琴選擇了我”“小時候不喜歡古琴,感覺它在哭”……從李蓬蓬的自述中,可以感受到一位長于北京、旅居德國的古琴演奏家,對音樂和故土的熱愛。
而她和“九霄環(huán)佩”的故事,要從很久以前說起。
走紅
“在興奮中入睡,又在驚訝中醒來”
“您從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出圈了?”
“睡覺醒來。”
“作為演奏家,我把平時該做的事做了,僅此而已。沒有想到大家的反應會這么大。”對李蓬蓬來說,那場萬眾矚目的演出只是計劃內的以琴會友,“好多人以為我早800年就知道這件事,其實根本沒有,是自然而然的。對我來說,這就是一個美好的彈古琴的活動而已。”
主辦方早前曾征求李蓬蓬關于表演曲目的意見。她再三考慮后,選擇了名曲《流水》:“給第一次聽古琴的人彈琴,很容易選到《流水》這首曲子。首先它很有名,‘高山流水遇知音’,有美好的典故,而且能讓人感受到生動的表現(xiàn)力。”
曲徑通幽處,但余琴瑟鳴。李蓬蓬回憶,當天的演出很成功:“整個園子是中式的典雅風格,色彩配得巧妙,氣氛特別松弛。演奏狀態(tài)非常好,聽眾聽得也很認真。彈完以后就對話,多么輕松。”
“這種感覺,不是隨時都能營造出來的。特別感謝古琴,因為它的聲音很吸引人。那天場地不小,當時門敞著,聽眾循著琴聲而來。要使聲音能傳出去,還是得有一些功夫。”
有人猜測這其中是擴音器的功勞,但李蓬蓬透露,當晚的演奏是純原聲:“因為擴音器感染不了別人。千年古琴的旋律共鳴,是它表達不出來的。”
演出結束后,李蓬蓬在興奮中入睡,又在驚訝中醒來:“第二天早晨,手機收到了特別多消息,嚇死我了。”
最初,李蓬蓬還有心思自嘲。但點開朋友圈后,她才發(fā)現(xiàn)事情超乎想象。千篇一律的信息,大家都在追問相同的話題:“這是你嗎?你火了!”
“如果是二三十年前,我肯定會和大家一起激動。當然,我現(xiàn)在也很高興,對祝賀我的人表達了感謝。但到了這個年齡,自己就不要再給自己加戲了。”
基于這種心態(tài),在走紅后,李蓬蓬盡力保持著原有的生活節(jié)奏。早前答應出席的活動得去,密友間的飯局也不能爽約,“飯還是要吃的,賬還是要還的,陪我爸散步還是要每天進行的。”
不想加戲,可這由不得李蓬蓬自己。她揉揉太陽穴:“自媒體太厲害,我真是見識到了,都拿這個蹭熱點。甚至后來很多內容,已經(jīng)與這件事無關。‘這是李祥霆的女兒’,做一期視頻;然后我的圖片出來了,又弄了一波。”
面對各種二創(chuàng)、三創(chuàng)乃至“原創(chuàng)”視頻,李蓬蓬選擇以一己之力對抗大數(shù)據(jù):“我每次看到自己就滑過去,不愛看,煩死了。因為越點擊就越推送,看了以后又會設想當時怎樣做才更好。其實也不見得,沒必要讓自己糾結,干脆就不看了。”
直至現(xiàn)在,李蓬蓬都沒再點開朋友圈和短視頻,這才清靜許多。“我還和親友們說,不管在媒體上看到什么,無論好壞,都不要告訴我。我不想知道,不想影響到自己。”
“現(xiàn)在找我干什么的都有。”話音未落,李蓬蓬的手機鈴聲響起。電話那頭,與她僅有一面之緣的人,邀請她參加活動。
禮貌婉拒之后,李蓬蓬掛了電話。她無奈自嘲:“看,剛好被你們逮著了。”
緣起
“是這張琴選擇了我”
一曲《流水》奏響千年古韻,和李蓬蓬一起出圈的,是她演奏時使用的古琴“九霄環(huán)佩”。
目前,已知的“九霄環(huán)佩”共存世四張,其中三張分別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中國國家博物館、遼寧省博物館。最后一張由收藏家何作如珍藏,李蓬蓬使用的就是這張。
李蓬蓬和“九霄環(huán)佩”的緣分始于七年前:“2016年時,我就在一場音樂會上彈過它,與父親一起。琴主何作如先生非常滿意。”
“所以不是我選擇了這張琴,是這張琴選擇了我。”
據(jù)媒體報道,這張“九霄環(huán)佩”制于唐代,已有1267歲的“高齡”,曾被蘇東坡等人輾轉收藏,是價值逾四億人民幣的傳世文物。
對李蓬蓬來說,“九霄環(huán)佩”的樂器屬性要大于文物屬性,“當然算是文物,平時抱它的時候肯定要愛護。但別的琴怎么彈,‘九霄環(huán)佩’就怎么彈。不會因為它是文物,彈的時候就刻意收力。”
“與大家想象中不同,這張琴其實一點都不重。經(jīng)過一千多年的風風雨雨,它已經(jīng)干化,但可以經(jīng)受住一定力度的彈奏。”李蓬蓬說:“‘九霄環(huán)佩’的音色非常厚重洪亮。現(xiàn)代琴也有工藝好的,但這種年代感和聲音的蒼老感,需要時間沉淀。”
“九霄環(huán)佩”與李蓬蓬一家的緣分,其實還能追溯到更早。她的父親李祥霆是著名的古琴大師,早在上世紀50年代,李祥霆的老師吳景略先生就和他提起過唐琴“九霄環(huán)佩”。
“2003年,何作如先生以超過340萬人民幣的價格拍下它。這價格在當時非常昂貴,但何先生卻說‘太便宜了’,因為這張琴意義特殊。”李蓬蓬直言,坊間傳聞“價值四億”是大家推算的,“后來有琴拍賣價格上億,大家由此推算‘九霄環(huán)佩’價值4億。但值不值,要到真賣的時候。”
喜獲珍寶后,何作如攜琴至上海,邀請名家相聚賞琴。但彈者不滿意,聽者也不滿意。當時李祥霆也曾受邀,但他因在倫敦演出而錯過。
“后來何先生又找到我父親彈這張琴,他們遇到了知音。有重要演出時,父親是唯一可以彈這張琴的人。”李蓬蓬說。
李祥霆曾回憶,他初彈“九霄環(huán)佩”時,琴音令人神馳,但四弦六徵以上音量明顯降低。從下午三點彈到六點,音量漸漸改善,音質愈發(fā)松透潤朗,仿若古琴初醒。李蓬蓬驗證了這一說法,后來每逢重要場合,何作如都會把“九霄環(huán)佩”拿給李祥霆“醒琴”。
“這是何先生發(fā)明的詞語。因為平時無人彈奏,所以琴音沒有以前好,需要一兩天時間恢復到理想狀態(tài)。何先生喝酒,好酒需醒,所以他稱這道工序為‘醒琴’。”
初見
“我不喜歡古琴,它在哭”
很難想象,李蓬蓬對古琴的第一印象是“不喜歡”。
“那時房子很小,我父親在臥室授課。”囿于狹窄的空間,牙牙學語時,李蓬蓬就“被迫”聽了許多琴曲,“小時候印象很深,父親晚上彈琴,可我不想聽。因為它的聲音悠長,感覺像在哭。后來父親說,那時我就有某種體驗了。”
父親在家彈琴時,母親會帶著李蓬蓬出門散步。那時她還沒成為撫琴人,更喜歡唱歌、跳舞和表演。愛好間接開發(fā)了李蓬蓬的音準感、節(jié)奏感、節(jié)拍感和律動感,這是她未曾預料到的。
10歲那年,李蓬蓬對古琴已經(jīng)不再抗拒。“一次父親讓我嘗試一下。我彈了之后,從此自然而然往下學了。”她回憶,父親對自己愛重有加,“他大部分時候是比較溫和的。他曾說,因為我在古琴曲里浸泡過很長時間,所以教我比較容易。”
但再溫和的人,也有發(fā)脾氣的時候。
“我父親是一個愛琴愛到發(fā)瘋的人,給家起名‘醉琴齋’。他喜歡琴,了解琴,愛琴,一生就在彈琴。為了古琴,他傾情演出,錄唱片鉆研,不斷創(chuàng)作。父親期待我像他一樣愛琴,每天沉醉于彈琴,可我做不到。所以有時他不高興,覺得我不夠專注。”
嚴師出高徒。直到現(xiàn)在,面對父親的考校,李蓬蓬還會忍不住緊張,“他會挑出問題,很少主動夸我。”
“這次《流水》的視頻,父親肯定看了。別人問演奏得如何,他回答非常好、很滿意。”談到感情內斂的父親,李蓬蓬眼含笑意:“其實他很認可我的演奏才能,否則不會讓我彈琴。他想讓我傳承這件事,為古琴的傳播和發(fā)展做貢獻。”
“那他現(xiàn)在一定特別為您感到驕傲。”
“我還真沒問過這個問題,過兩天去問問他。”
圓夢
“我最容易做到,也應該做的一件事”
在傳播古琴文化這件事上,李祥霆應當為女兒驕傲。
自1986年以來,李蓬蓬長期從事古琴教學活動,足跡遍布歐洲,并在德國創(chuàng)辦桃源琴社。如今她旅居德國,在魏瑪李斯特音樂學院擔任講師,為古琴文化的海外傳播發(fā)光發(fā)熱。
李蓬蓬最初留學德國,只是想領略西方音樂的魅力,那年她29歲。就像許多詩歌與樂章里所書,東方美人邂逅了大洋彼岸的日耳曼紳士,在古琴與鋼琴的協(xié)奏下,一切順理成章。
“我當時住在小城市魏瑪,歌德、李斯特和尼采都曾在那里生活。我先生是音樂學院的鋼琴教授,我是他的翻譯。”李蓬蓬打趣說:“有點像插隊的知青跟當?shù)啬星嗄杲Y合,后來我們很自然地結婚生子了。”
在這段感情中,李蓬蓬體會到了文化上的差異。“認識我之前,我先生對中國音樂幾乎沒有了解。他在第一次聽古琴后問我,‘矛盾’在哪?”
東西方音樂的邏輯迥然不同,用歐洲音樂對話式的思維欣賞中國線條式的古琴,必然難以暢通。李蓬蓬內心的那個念頭因此被放大:東西文化互相了解的程度,過于不對等。
“你知道巴赫、莎士比亞,知道歌德、尼采、李斯特,甚至知道他們是哪國人。如果去問受到同等教育的外國人,他可能會認識孔子、老子,但從莊子、孟子到蘇東坡、李白,再到四大名著與古琴,他就不知道了。”
“你說,這對等嗎?”李蓬蓬用那撫了數(shù)十年琴弦的手指推了推眼鏡:“所以我都在這了,為什么不去做?”
在德國,李蓬蓬經(jīng)常參加推廣古琴文化的活動,并定期開辦琴社雅集。任職學校院系也給予了李蓬蓬非常大的鼓勵,并支持她帶領學生了解古琴。
一個學期下來,這些學生已能彈奏一兩首小曲。李蓬蓬的目標很明確:“希望未來他們偶然聽到古琴時,會說曾學過這個樂器。它來自中國,有7根弦。”
不僅如此,即便在國內,古琴也曾屬于小眾樂器。
“小時候,偶爾在電視或收音機里聽見古琴的聲音,我們會奔走相告。”李蓬蓬回憶起上世紀80年代初,她考取中央音樂學院附中時的往事,“我抱著古琴從東門走到西門,可能有一半人不知道這是什么樂器。最高學府的人都不知道,社會上就更不用說了。”
而如今,已有三千多年歷史的古琴,漸漸在年輕人中流行開來。李蓬蓬感嘆:“現(xiàn)在了解古琴的人越來越多,古琴越來越普及,這與國家的發(fā)展和對文化的重視有關。”
通過這次演出,李蓬蓬為古琴傳承打開了更多可能性。隨著她指尖的這曲《流水》,淙淙琴聲與雋永琴韻流淌在千萬聽眾心田,也種下了一顆音樂的種子。她樂見此景,并以父親李祥霆的一句話贈予這些年輕人:“想學就能學會,喜歡就能學好,發(fā)瘋就能學精。”
“用我的能力,讓更多人認識古琴,再通過古琴了解中國文化,這是有意義的事。我不能夸大我的能力,但這是我最容易做到,也應該做的一件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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