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問 | 從手鏟到衛星,良渚考古何以反映考古學變遷?
中新社北京1月17日電 題:從手鏟到衛星,良渚考古何以反映考古學變遷?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 倪偉
一把洛陽鏟,直徑幾厘米到十幾厘米,一次能插進數米深的地下。一顆遙感衛星,飛行在200公里到3.6萬公里的太空,一次能拍到半個地球。現在,這兩者都被用在考古中。
現代考古進入中國已有百年,考古技術與百年前不可同日而語。依靠洛陽鏟和手鏟挖出地下寶藏,符合人們對考古的傳統印象,卻遠非當代考古的全部。如今,考古人員往往在實地勘探之前,就已利用衛星、無人機等,確定了落鏟地點。
位于浙江杭州市的良渚遺址,2019年入選世界文化遺產。良渚文化活躍在距今5300年到4300年之間,被認為是東亞最早的國家形態,實證了五千年中華文明。良渚考古的幾次重大發現頗具戲劇性,良渚工地上的技術迭代,也反映了考古學的變遷。
塘底打撈良渚文化
良渚博物院里,陳列著一本斑駁的考古報告,封面淺黃,隱現點點暗沉的污跡,上方兩個大字:良渚,其下署名:施昕更著。這本考古報告于1938年在抗日戰火中出版,是良渚遺址的第一次面世記錄。
良渚遺址第一代發掘人幾乎只有施昕更一人。他初次發現良渚遺址時只有25歲。1936年,他在西湖博物館作地質礦產助理員,參與了博物館組織的對杭州古蕩遺址的發掘。有幾件帶孔的石斧讓他似曾相識,老家良渚鎮上似乎也曾出現過。
受到啟發的施昕更回到老家,獨自展開調查。他記錄下了那個至關重要的時刻:1936年11月3日下午2點,路經一個因灌溉抽水而干枯的池塘,“偶然發現一兩片黑色有光陶片”。
當年12月至1937年3月,在西湖博物館的支持下,施昕更主持了三次發掘,出土了大量石器、陶器和玉器。當時正是抗戰爆發前夕,發掘工作草草結束,僅模糊地標了12個遺址點,如“棋盤墳”“茅庵前”“茍山前后”等。
1937年8月14日,杭州遭遇空襲。三個月后日軍在杭州灣北岸登陸。當年年底,杭州淪陷,各類機構被迫遷移,西湖博物館館長將施昕更推薦到瑞安縣,在抗日自衛隊擔任秘書。施昕更一心要將故鄉的發現公之于世,他仿照山東城子崖考古報告,有樣學樣寫出了《良渚》。“謹以此書紀念我的故鄉”,他在卷首語寫下這句題辭。
施昕更根據有限的最新考古學動態發現,良渚的黑色陶器,與前幾年龍山城子崖出土的黑陶相似。
當時,中國考古起步只有十幾年,能夠直接檢測年代的革命性技術“碳十四”,還要再等30年才被引入中國。判斷文物的年齡,只能用地層學和器物類型學兩種傳統方式,也就是通過埋藏的地層深淺和器物的特征,將新出土的器物與已發現的文物對比,判斷誰早誰晚,大致定位年代。
1939年,28歲的施昕更感染上猩紅熱并發腹膜炎去世。這位肇始者至死也不知道,他發掘的遺址到底意味著什么。
后來,夏鼐為“良渚文化”命名,使其以長江下游一種獨立文化的身份寫入文明史。蘇秉琦創造性地將中華大地分為六大區系,提出區系各自獨立起源發展的理論,因為良渚文化的存在,環太湖為中心的東南成為六大區系之一。
竹簽剝出驚世“王陵”
良渚遺址冒了個頭就沉寂了。1963年春,良渚第二代考古人中的代表人物牟永抗來到良渚附近的安溪蘇家村,進行小規模發掘,只發現了陶片和半個玉琮。之后,發掘再次停滯。
改革開放后,考古工作全面恢復,浙江省文物考古所成立,由于施昕更那本《良渚》報告,該所將良渚遺址作為工作重點之一。1981年,良渚考古重啟,主持者是畢業于北京大學考古專業的王明達。
1986年5月31日下午,在良渚遺址一座名為反山的山坡上,考古人員陳越南從探方里清出一個土塊,粘著小玉粒和漆皮。他小心地捧到領隊王明達面前,王明達彎腰只看了一眼,立刻從1.6米高的隔梁跳進坑里,蹲在挖出土塊的地方,觀察了足足一刻鐘。
王明達按捺住激動,不敢用手鏟,從裝土的土箕上折下一段竹片,小心地剔去一小塊土,又露出漆皮和很多小玉粒,再也不敢下手。天色暗了下來,他們悄悄用尼龍薄膜蓋好,覆上泥土。這時雨點開始落下,他們把整個墓穴都蓋好,冒著大雨跑回住地。這一晚,他們興奮地喝了一頓酒,睡前不放心,還冒雨巡視了一圈。
其后,反山高等級墓葬一步步從五千年的土層中剝離出來。當時技術非常原始,整個考古現場幾乎不見現代設備。反山大墓的玉器多到驚人,幾乎滿滿鋪在墓底,沒有下腳的地方。考古人員獨創“土法”,把兩根大毛竹架在坑口,懸四根繩索下去,繩索下端也系著兩根毛竹,毛竹上搭著木板,就像鐵索橋一樣,人蹲或趴在木板上,往下探著清理。這次發掘,對玉器在墓內的原來位置、配伍關系、組合情況等有了全新認識,良渚玉器因此從單件研究擴展到組裝件、穿綴珠、鑲嵌件的研究,具有突破性意義。
放眼全國,80年代是史前考古全面開花結果的時期。遼寧的牛河梁遺址、安徽馬鞍山凌家灘遺址、四川的三星堆遺址,這些發現與良渚遺址的進展一起,推動了對五千年文明史的熱烈討論。
反山墓發掘前一年,劉斌從吉林大學考古專業畢業,分配到浙江,他將成為良渚第三代考古人領軍人物。
“從反山開始,良渚考古‘開了掛’了。”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良渚第三代考古人王寧遠說。此后30多年,良渚帶給人們更多驚喜:1987年,瑤山祭壇及貴族墓地被發現;1992年至1993年,莫角山宮殿出土;2006年至2007年,古城城墻被發現,與良渚遺址首次發現、反山墓發掘并列為良渚考古三大里程碑。
衛星圖開“天眼”
2007年,東西約1700米、南北約1900米的良渚古城墻被全部找到,圍合總面積約300萬平方米,良渚古城整體面貌被揭開。
劉斌發揮想象:按照中國傳統外郭內城的構造,良渚會不會也有外郭?外郭比內城更宏大,依靠洛陽鏟去探,難度太大。
作為嘗試,考古所首次利用GIS(地理信息系統)軟件制作了遺址區域的數字高程模型(DEM),有了驚人的發現:挖了這么多年的莫角山宮殿遺址,以及大小莫角山、烏龜山三個高臺,在模型中清晰可見。再看向城外,古城東南部外側浮現一個長方形的結構體,北、東、南三面都有,環繞著城墻。接著迅速開展了墻體上的考古工作,古城外郭找到了。
所謂“數字高程模型”,通俗地說,就是把地圖上相同高度的物體涂上相同顏色。這樣,即使一道城墻斷裂成分散的小段,因為基本高度一致,在圖上就顯示為相同顏色,所以就能清晰看出城墻脈絡。
高科技探究古城興衰
在良渚遺址考古與保護中心的地質考古實驗室,藏品柜里存放著從附近山上采集的幾乎所有石材樣品。2007年古城城墻發現后,考古人員采集了這些樣品,希望搞清楚當時人們從哪里采石,花多長時間,是怎么運輸的。
“80后”的良渚第四代考古人姬翔是地質考古專家,讀碩士研究生時就參與了良渚遺址的地質考古項目。
“這是為了研究良渚古城的生活生產方式和社會面貌,能大致了解到當時各地區的交流。”姬翔這樣解釋石頭樣本的用途。他們研究出的結論是,根據城墻墊石質地和形態對墊石進行分壟計算,當時城墻墊石是用竹筏運輸的,并根據河道和采石點位置,還原了可能的運輸路徑。
“以前只能用肉眼看,大概判斷像是從哪里來的,現在在紅外、熒光檢測設備之下,能夠分析石、玉、土的化學元素和礦物結構,精細地比對。”姬翔說,目前發現的最遠的巖礦,距離古城約100公里之外。
良渚遺址考古與保護中心設立了多個科技實驗室,還與國內很多高校合作,復原了距今7000年、5500年、4200年、3800年等關鍵時點的較高精度的水文、地貌、氣候環境。
這些研究為良渚古城的興衰提供了線索:距今約4200年,杭州余杭盆地遭遇了持續性的大洪水,良渚古城從此銷聲匿跡,直到2000年后的戰國時期,才重新有人類來此生活。
“現在技術手段更多,老先生以前把框架搭起來了,我們現在是往框架里面填充細節。”姬翔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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