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黑屋里的溫情
老陸向《中國新聞周刊》介紹如何“拔”掉釘子戶的第二天下午,“決戰時刻”真的來了——12月22日中午12點,陸大任正在門口換上新標語“生得偉大 死得光榮”,十來個來歷不明的年輕人把玻璃門扳壞,四五個人把老陸合抱著拖出門外。老陸死死攥著白旗,哀嘆自己年紀大了,力不從心。
十余名帶著“振遠護衛”標牌的保安沖上來,貼上“東方凱晟”的封條,把匯發樓的各個門面和入口團團守住,不讓人靠近。
這些天,東方凱晟的登門造訪就沒有停過。頭一天下午,合同糾紛的官司剛開完庭,東方凱晟商貿公司的周姓負責人便領著一名抱軍被的小青年上門來,微笑著說擔心店員們在室內用爐子生火引發意外,特地找人幫忙看著。秦榮報警后,警察勸走了他們。
對方不會使用暴力——這曾是秦榮信心的底線,這可是光天化日之下的北四環。
但是,暴力的確發生了,除了老陸,湖南米粉店的兩位小老板被人打傷,手機被砸。秦榮再次報警,警察40分鐘后到場說:“年底這樣的事兒特別多。”
“大家都一樣,麻木了,不流血不死人就不當個事兒。”老陸也不慌亂。
長時間的僵持和沖撞后,下午5點,小老板們終于成功突圍,進到了屋內。秦榮,這個前幾天還用崇拜的語氣提起唐福珍的80后小白領,這會兒臉色蒼白,嘴唇發烏,苦笑著說:“我現在特別能理解,唐福珍往自己身上澆汽油、把自己點燃的一瞬間。”
除了微弱的燭光,屋里漆黑一團,門外是不知誰雇的保安在“守衛”。圍在餐桌旁,秦榮的男朋友、先前情緒失控到想去堵馬路的鐘博新平靜下來,鄭重地請陸大任坐下來,有話要講。
鐘博新希望陸大任退出,“這是我們自己的事,我不希望你的人身安全受到影響”。
老陸愣了愣,過了一會兒,用緩慢的語速說:“我們有過承諾,第一天我就說了。”
屋子里很靜。秦榮望著老陸,突然哭出聲來。老陸那邊一聲不響,逆著光,沒人看得清他的表情。他取下口罩,取下眼鏡,起身出門,門外圍了一群人。老陸取下暗紅色的帽子擋住臉,背著大伙,身影凝固了十多秒,又默不作聲地走回來。
一位跟出去的攝影記者說,老陸哭了。
這天是冬至,長夜漫漫。晚上,所有人都守在店里,等待可能出現的最壞結果。鐘博新找來了兩個生銹的滅火器,把好幾瓶牛欄山二鍋頭灌進瓶子里,做燃燒瓶用。米粉店的老板抱出了煤氣罐。他們勸記者別留在這里,語氣里帶著訣別的意味。
老陸暗里準備了用以“抵抗”的胡椒面和辣椒粉,一個人守在門口——這是他招牌式的形象。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他們丟不起這人,不會有事的,回去吧。”
是夜,平安無事。
第二天,東方凱晟的人又來了,沖著記者們舉了一面比老陸還大的旗,上書“欠債還債”。老陸樂了:“這是小兒科。”他站在門口,對著媒體的相機和攝像頭,一會兒把手放軍大衣里,挺著肚子,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樣;一會兒從兜里掏出道具,把白布捆在頭上,話劇演員似的開始講起魚堡“血淚史”。
“您這么大歲數就別表演了!”周姓負責人一邊推搡,一邊惱火地說。
又是鬧哄哄地熬到晚上,警察勸走了東方凱晟的人。
“姓周的腦子有點兒亂,一句話顛來倒去地說,沒招使了,該來找我給他們上一課。”老陸沖記者眨巴眼睛說,“怎么樣,我的即興發揮不錯吧?”
“在這件事情上,我做得還行”
三天后,北京氣溫驟降到零下十四度。東方凱晟的人沒有再過來。“現在歸零了,打打鬧鬧沒用,以后就是談錢的事兒了。”老陸說。
和平時期反倒最難將息,長時間日夜顛倒不規律,讓老陸有些吃不消,他摸摸自己的臉,鼓起的肉明顯沒有了。
采訪者越來越多,連《紐約時報》的美國記者也領著翻譯上門來。從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老陸口干舌燥地解說,單是他用火鉗卡住門到被拖出屋子的細節,就重復了七八遍。
混跡商海多年的老陸有自己的一套江湖規矩。在他看來,應當主動出擊,在東方凱晟鬧事以后“乘勢而起,直搗黃龍府”,可現在,雙方都歇著,大好時機被誤掉了。他不得不做一枚“愚忠”的釘子,聽命于在他看來略顯稚嫩的雇主。目前,秦榮積極訴諸法律渠道,而受秦榮之托,徐達正將信訪材料寄往國務院。
12月26日,東方凱晟方面提出賠償方案——三家一共賠20萬,并提醒秦榮,他們向法院提供了300萬的保證金,要求法院執行強制搬離。
“拖得越長,我們越被動,新奧集團那邊有太多可利用的資源了。”老陸點評道。他有些精疲力竭了,像踩進了沼澤地,從邁出第一步,就沒辦法掌控自己了。他拿不準,這些暴力、呼喊、對峙、口舌之后,在警察和媒體關注之后,等待他們的結局是什么。
但選擇了這條路,就得走到底。他說自己這把年紀,承諾一字千金。他希望老了以后給自己打一個比較滿意的分,“做過那么多破事兒,但這件事情上,我做得還行”。
他常常是整夜整夜踱步,發呆。有時掏出紙片,記下一鱗半爪的想法。
“我們都應該從這件事里超脫出來,”12月27日凌晨,有些睡意的陸大任左手夾著煙,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建議你寫這樣一個標題,陸大任同志路在何方?”
在還分不清東南西北的北京,他想做些事情。比如投資影視業什么的,他好多煤老板朋友搞這個。
他還想過運作一個機構:陸大任釘子戶援外和平中心。前不久,就有老板找他說起這事;還有東北人想預約陸大任去做“釘子”;他站在炎黃藝術館門口等公交,竟有人認出他:“你不就那釘子戶嗎?”
他又擔心“職業釘子戶”并不討好,一個類似于打手的角色。這些年,陸大任看過太多,經歷過太多,多少鬧劇、悲劇因財而生,他試圖遠離這些“破事兒”,但逃無可逃。
凌晨兩點半,他回到那間黑燈瞎火的屋子守夜。洗臉的小毛巾已經凍成了冰片。“這世上沒有釘子戶最好。”上崗未滿一個月的陸大任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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