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2日14時28分,四川汶川縣發(fā)生7.8級地震后,重災區(qū)重慶災北川縣城滿目創(chuàng)痍,其主要公路均受到不同成部迫害,給人們行路帶來不便。 中新社發(fā) 鄒憲 攝
四川汶川縣發(fā)生7.8級地震后,北川縣城中的大批輕重傷員和老人兒童,被解放軍艱難地抬過高山脫離余震險境。 中新社發(fā) 鄒憲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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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2日14時28分,四川汶川縣發(fā)生7.8級地震后,重災區(qū)重慶災北川縣城滿目創(chuàng)痍,其主要公路均受到不同成部迫害,給人們行路帶來不便。 中新社發(fā) 鄒憲 攝
四川汶川縣發(fā)生7.8級地震后,北川縣城中的大批輕重傷員和老人兒童,被解放軍艱難地抬過高山脫離余震險境。 中新社發(fā) 鄒憲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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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jīng)書面授權)
災區(qū)的人在往后撤,只有救援人員和新聞記者往里沖,而深入巨大災難現(xiàn)場的記者,震驚之下,也經(jīng)歷了職業(yè)與人性之間的掙扎與選擇,“作為一名深入震區(qū)的記者——我選擇參與救人”
★ 本刊記者/方玄昌(發(fā)自北川縣)
5月15日,14點56分,災難發(fā)生三天后,我作為一名記者進入北川中心災區(qū)。16點30分,我佇立在了北川縣城的“中心廣場”。
此時,我失去了繼續(xù)采寫新聞的勇氣:這里慘不忍寫。我寧可自己從來沒有來過這里。
但我終于鼓足勇氣開始寫作這篇文章。只是現(xiàn)在,我不愿再以“本刊記者”的身份來表述。請允許我使用第一人稱吧——在這里,我已經(jīng)從一個職業(yè)的科學記者,蛻變成了一個普通的悲劇目擊者:慘景瞬間瓦解了我一貫持有的理性。
一公里長的“死亡谷”
在進入北川縣城之前的一段下坡土路上,我和同行的幾位記者看到了先后被抬出的兩位傷者和兩位死者。傷者以白布蒙著眼睛,死者被藍色塑料緊裹全身。
然后,踏著殘垣斷壁,我們走進縣城!斑@一片石頭下面,是不是就有埋著的人?”我問。
往里走,我的左邊出現(xiàn)了東倒西歪的成排房子。隔著一條塌陷得似乎進入地縫的巷子,遠處幾間殘破歪倒的房屋中冒出淡淡的黃煙,周圍是一片廢墟。
接下來是一條“巷子”:中間一條臨時開辟出來的路;左邊是參差不齊、搖搖欲墜的各式房屋;右邊是一眼看不出頭的、一塊塊碩大無朋的石頭,殘破的鋼筋混凝土和汽車、摩托車的零件臥倒在這些石頭下面。
然后看到了第一灘淡淡的血跡。緊接著,看到了藍色透明裹尸袋裹著、臨時放置的第一具尸體。她斜躺在道路左側(cè),散落的頭發(fā)遮蓋了她的臉,身體半裸,腋下一道口子裂開,暗紅色的內(nèi)臟若隱若現(xiàn)——但傷口是白色的,身上看不到一點點血。
大約十米外是第二具,同樣是半裸,半趴著,看不清致命部位,也看不出性別;其右上是第三具。然后是連續(xù)擺放的第四具、第五具……左右兩堆,橫七豎八鋪出一二十米。
周圍同行者,沒人再說話。
這邊一具腹部高高隆起,該是一位孕婦?吹贸鰜,她的腹部沒有明顯受損。我在想:災難來臨的一瞬間,她在全力保護肚子里的孩子。
那邊一具身材格外瘦小。或許,他(她)還只是一個學齡兒童吧,我想。
……
一群公雞和母雞在石頭堆里一片裸露出的廢墟中啄食。緊緊捂住口罩的我實在不愿意多想,但,它們主人的身體或許就散落在這四周圍……
終于,我們走過了這條巷子。地勢開闊一點了,成隊的官兵席地而坐。回頭望去,才看明白,我們實際上走過的是三天前大自然剛剛造就的一個峽谷;組成峽谷一邊的石頭堆,掩蓋了這座城市的四分之一。
這是一個死亡之谷。人類作為特殊物種所持有的優(yōu)越感,在這里全都被徹底粉碎。
我們抵達了一個廣場。
廣場上面,意外地矗立著一座保留了原先大致面目的大樓,“北川大酒店”五個字赫然在目;酒店下面一個小門上方,“北川映象食府”六個字完整無損。這與周圍層疊的預制板碎塊、瓷磚碎塊和彎彎曲曲的鋼筋鐵條形成對比。只是,酒店側(cè)邊的墻體已經(jīng)崩塌,大樓僅剩支架支撐。
劫后余生的當?shù)匕傩照f,大樓右上方的廢墟,原先是一座中學,F(xiàn)在,成百上千的老師和學生就在那些被層層巨石覆蓋的廢墟下躺著。
廣場下方是一條河流,現(xiàn)在則由于上游水流被滑坡、崩塌的山體阻隔住,成了死水潭;河道上,一條漂亮的索道木板橋通往對岸,支撐索道的兩根橋柱已經(jīng)嚴重傾斜;對面,就是北川老縣城。
情景再一次讓我震撼。
從這里,幾乎可以看到老縣城的全貌——全城伏倒,唯一對視線造成一點點阻擋的,是一棟幾乎還直立著的一二十層高的破損大樓。
與新城因山體崩塌而被埋在石頭堆下不同,老縣城的靠山部分是被土質(zhì)山體所埋——罪魁是滑坡!暗卣鹨婚_始,半邊山體墜落,依山建造的三五排房子被推著向前沖出,前面的房子被一排排推倒,一直到河岸邊!庇H歷這場災難的劉衛(wèi)國(音)描述,當時的情景如同多米諾骨牌一樣,“那底下至少埋了9000到10000人,我的3個家人也在那里面!
跟老縣城相比,剛才走過的、屬于新縣城的死亡谷已經(jīng)很好了:它至少還有那么一些歪歪斜斜站立著的房子。
在滿目白森森的廢墟中,那碩果僅存的一棟大樓看起來意外地不協(xié)調(diào)。
沒有人哭泣,沒有人流淚
在廣場臨河的人行道上,稀稀落落地豎立著幾棵景觀樹。旁邊,意外地存留了幾條公園長椅——這恐怕是全城絕無僅有的、還具有正常使用價值的公共設施。在這里,我看到了三三兩兩結隊返回縣城尋親的幸存者。
悲壯的敘述開始了。
“冒煙的那邊,就是老縣城的十字路口,我家就在十字路口旁邊。我當時在綿陽……我全家6人,他們5個都失蹤了……從昨天開始,我一直在上面找,還是沒有找到自己的房子;喊了一天,沒有聽到一點應答……”
“當時我在(新城區(qū))這邊打工,做電焊,她等我回去(老城區(qū))吃中飯?晌乙恢蓖系较挛鐑牲c多也沒回去……我們還沒有孩子……我恨(自己)啊……”
“我家還好,只埋進去一個……我們還有4個人。我們鄰居家只跑出來一個。他小孩本來已經(jīng)跑到外面來了,又回去帶小狗,就沒再出來……后來不知道怎么的,小狗跑出來了,他回去找孩子,看到它在(自己房子的廢墟)上面一圈圈地跑、叫……”
“我弟弟(當時)剛從綿陽回來,他先來了我家(房子在新城區(qū),后來在余震中完全倒塌),離開時已經(jīng)是兩點多,(算起來)他剛到對面(地震就發(fā)生了)……我在上面扒了一圈,喊了一圈,沒有找到……地震要是早五分鐘來,我們至少可以在一起!”
“我不知道多少次走近了那具尸體……但我不敢仔細看。他身上剩下的半件衣服像是我哥哥的……他死得太慘了,我不愿意看到(證實)他就是我哥哥……”
……
一張張疲倦的臉,一雙雙布滿血絲的眼睛。但始終沒有人哭泣,我甚至沒有從他們的臉上看到以往習慣看到的那種悲痛。
我打算盡快結束這段采訪,這時,略感意外地,遇到了一家四口:老兩口,帶著一個侄子、一個兒媳婦。
“我們是一個大家族,有20多人,現(xiàn)在就剩下我們4個,我的丈夫和孩子都沒了,”年輕的李姓婦人說。她轉(zhuǎn)身指著旁邊的年輕人、自己的小叔子:“他剛剛結婚不久,媳婦也被埋進去了!
她公公已經(jīng)六十多歲,盡管是在這樣的場景下,看上去還是溫文爾雅!拔夷赣H已經(jīng)八十多歲,我孫子輩最小的只有不到三歲,都一塊埋在底下……”
終于有人流淚了;終于有人抽泣了——是我這個不合格的記者!澳悴灰y過,”老人輕輕安慰我。他突然露出了和藹的笑容!我咬牙緊閉嘴巴,使勁盯著他的臉,沒讓自己哭出聲來。
……
我停止了采訪,倚靠在一棵還直立著的矮樹上,努力讓自己平靜。
走過危橋 農(nóng)民逃生路
繼續(xù)前行,去到上游觀察據(jù)說已經(jīng)危險萬分的枯竹壩。
又走過了一大片廢墟。一位幸存者說,這一塊原先有一個銀行、一家保險公司,以及一個稅務所。“稅務所里平時有二三十人,保險公司日常上班的有三四十人,銀行該有更多員工。不知道里面還有多少顧客。地震時,這些建筑瞬間破裂伏倒!
終于抵達這個城市的另一頭,是一個被叫做“兩橋一洞”的地方——中間一個隧道,兩頭各連著一座橋。這是北川通往茂縣的必經(jīng)之路。由于夜晚馬上就要來臨,這里已經(jīng)快成為無人區(qū)。
我走向“兩橋”中的第一座橋。走到橋頭,站在引橋上,我看到主體橋梁的這一頭已經(jīng)整個斷裂開,掉下去一米多深,斷口處暴露出亂七八糟的鋼筋。
我跳了下去,走向?qū)Π丁?/p>
三四百米長的橋梁,現(xiàn)在斷成了幾十截。原本是一座高速路通道的橋梁,現(xiàn)在變得如此崎嶇不平,每走幾步就可以看到一處或數(shù)處又寬又深的裂縫。幾十截斷橋,實際上僅僅依靠暴露在外面、游絲連帶的那么一點點鋼筋支持。
事后,我真的懷疑,當時我只要腳底用力一跺,整座大橋?qū)⒘r崩塌,我也將從一二十米高的橋上隨斷梁墜入下面完全干枯了的河道;蛟S,我的背上還將壓上幾十噸橋梁。
就在我將要麻木地走過對岸的時候,我看到了另幾個跟我一樣麻木的人,他們正從對面走上這座超級危橋。是一群難民。他們剛從農(nóng)村翻山越嶺十多個小時,逃到了這里。
走過危橋、走過隧道之后,我看到了第二座橋——已經(jīng)徹底斷開,中間一道三四十米長的缺口,阻住了我的道路;同時也阻住了從這里通往茂縣的公路。
隧道右上方的山上出現(xiàn)了一群人。是軍人。他們在原先顯然沒有路的地方往上爬。走近了看,似乎還真被他們走出了一條路。哦,不對,原來是一塊巨石滾落壓出的路,“路”兩旁的灌木都伏倒了。
現(xiàn)在才知道,剛才那群難民,就是從這條路上下來的。一個帶隊的軍官告訴我,山的那邊有災民,由于道路被山崩形成的堰塞湖阻斷,只好翻山越嶺、從原先完全沒有路的山上走下來。他們這群軍人就是上山接應難民的。
而我要看大壩和上面的堰塞湖,也必須走這條路到山頂。
從這里,我已經(jīng)可以清晰地看到這座山滑坡后的情景了。四五百米高、底座有七八百米寬的滑坡缺口,使得這座山變得出奇的險峻。那些難民們正是從這個巨大缺口的上方山脊上走過來,經(jīng)歷了“華山一條路”的考驗。
“叔叔,我沒痛。”
我走上山脊,路變得平坦一些。腳下踩著的,是橫臥的斷垣殘壁——原先這上面還有不少建筑。山脊上,陸陸續(xù)續(xù)有一些軍人在往上走,他們一部分任務是要到上面最危險的路段去保護難民通過,更重要的,是要從這里翻山越嶺六七個小時,到山那邊的漩坪鎮(zhèn)去幫助一座學校的600多名中小學生逃生。
在山脊上一個臨時休養(yǎng)所,我碰上了一大群難民,其中包括兩個僅六七歲的小女孩。幾個大人輪流背著孩子走路,早已疲憊不堪,見到一張鋪有毯子的椅子,紛紛趴倒上去。
“上面太危險了,多虧有解放軍幫忙,我們才能安全地走過來。”來自漩坪鎮(zhèn)敏溪村的難民曾福全說,他們整個漩坪鎮(zhèn)在災難發(fā)生后完全跟外面失去聯(lián)系,甚至到現(xiàn)在也不很清楚北川縣城的具體情況。
“直到前天(13日)晚上,我們村一個平時愛聽收音機的老人,突然收到了一點點信號,才知道總理已經(jīng)到了北川。昨天下午,我們第一批難民經(jīng)過十幾個小時,才從這條路走出來!
下面這段路依然危險。下面巨石滾出的那段路,必須騰出手來抓住灌木才能下山,一只手抱孩子走下山殊不容易。
放棄繼續(xù)采訪。二話不說,我抱起一個小孩就走。另一個孩子,則由一個解放軍負責照料——事實上,這些官兵經(jīng)過連續(xù)奮戰(zhàn),也早已經(jīng)疲憊不堪。
“快,謝謝叔叔!”孩子的媽媽說。
這是我進入北川后三個多小時以來第一次聽到“謝”字——在這里,“感謝”兩字似乎純粹是多余的。
孩子沒有吭聲,雙手用力抱住了我的脖頸。
山脊上的斷垣殘壁隨時可能斷裂、翻倒。我踩上一塊裂開的預制板、往一堵橫著的混凝土墻攀爬,腳下突然踩空:預制板整個斷了。我的身體急劇傾倒,抱著小孩的左手,連同孩子一塊重重地砸在混凝土墻上。
“叔叔,我沒痛!”我自己和背后緊跟著的孩子母親都沒來得及出聲,孩子搶著說。她的雙手依然緊緊抱住我的脖子。
——這是這個小女孩與我相伴近3個小時中所說的唯一一句話。但我知道,她說的是謊話。她的腿腳一定摔得很痛,很痛。
“孩子,閉上眼,不要睜開”
為搶時間,我?guī)е@群難民冒死走過這座危橋。那位解放軍已經(jīng)撤離,我輪番抱、背兩個小孩過橋、走路。
終于有了一段比較平坦的道路。精疲力竭的我,把小孩放了下來,牽著那個我抱下山的小女孩的手,讓她自己走;同時,我也讓其他大人保留體力,讓另一個小孩自己走。這時是19點50分,天已經(jīng)比較黑了。
“堅持,到了縣城那一頭,你們就有水喝、可以吃到東西了!”我說。大家都跟著我,走得很快。必須搶在天完全黑之前,帶領他們走過那個死亡谷。
20點5分,我們走過了廣場,前方就是“死亡谷”。
“孩子,閉上眼睛,不要睜開,叔叔抱你走這段路!绷硪粋孩子,也按照我的要求,被周圍的大人輪番背著走。
情況還好。天還不算太黑,偶然間,還有一些救援人員的礦燈或者手電筒,能幫我們把眼前的路照亮。我一只手抱小孩,一只手使勁摁住口罩,小孩的一只手抱著我的脖子,另一只手本能地按住了自己的口鼻,把臉伏在我戴的安全帽上。
我進入縣城之前借來的這副口罩已經(jīng)被汗水浸透,沒有多余的口罩給他們。整個隊伍人人按住口鼻,以最快的速度通過了這將近一公里長的死亡谷。我很欣慰,我抱著的這個孩子的臉一直沒有離開我的安全帽。
“我實在是走不動了!”孩子的媽媽幾近崩潰。走出死亡谷之后,在最后不到一個小時的、最后沖刺的山路和土路上,她除了不停問我名字之外,反復念叨的就是這一句話。但不行,這一段距離是山體崩塌帶,有危險——這時的我已經(jīng)恢復了理性。
我背出的這個小女孩,名字叫做李桂紅,她的父親叫李順軍,在汶川打礦石,震后音訊全無。她媽媽說,她希望丈夫平安,也希望丈夫早點知道,自己和女兒,還有不愿離開家園而沒有隨同逃出的公公婆婆,都還平安地活著。
21點20分,我終于將這群難民送到了接待處?粗麄兡玫剿,進入北川6個小時后,我第一次如釋重負。
編后記:本刊在上期作了關于地震預報幾乎不可能的科學解釋。記者發(fā)稿時,還表達了這樣一個意思——他在現(xiàn)場思考了在地震難以預報的前提下,政府如何作為的問題,認為不能把預防地震寄希望于地震預報,在地震多發(fā)地帶尤其如此,政府應加強抗震方面的事前作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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