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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爾葳
1999年的春夏之交，那時張藝謀已經完成了《一個都不能少》，《我的父親母親》也即將推出，他忙得不可開交，但他還是記得將他媽媽在西安的電話給了我。到達西安后的第二天我找到了張藝謀媽媽家。開門的是一位滿頭銀發、皮膚白凈、套著一件紅毛衣的精神的老太太。這就是張媽媽了。一陣寒暄之后，張媽媽去倒茶水，我趁機環視。這是一套極普通的民居，裝修和陳設都很簡單，但收拾得很乾凈。 張媽媽沏好了茶，遞給我一張名片。名片正面寫著：中國皮膚性病學雜志、中國醫學文摘皮膚科學編輯部張孝友教授，下面是地址和電話，本來是想請她專談張藝謀的，現在我忽然想了解這位老教授。 我說，誰供得起我上大學我就嫁給誰，沒想到藝謀他爸很爽快地就答應了 藝謀的姥爺是1953年去世的。國民黨時代他做過稅務員。我母親是我父親的第四位太太。前邊的三位太太全死了，死一個就留點兒孩子，所以我母親一結婚就成了一群孩子的媽媽。那時她才19歲。她那個人性格開朗，很有主見，又愛唱戲，大嗓子在家里一吼，我們大家都很開心，覺得蠻好玩的。 我6歲上學，小學到中學一直在西安，我高中上的是一個教會學校，叫玫瑰女中。 我跟藝謀他爸結婚，也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爸當時29歲，比我大整整一輪，但我媽還是同意了，藝謀他爸叫張秉鋒，我們一家人都姓張。 但我自己并不情愿那么早嫁，我想上大學。但我媽非要我結婚，她說：「家里放著你就不放心！」咋辦呢？我就說我有一個條件，誰供得起我上大學我就嫁給誰。沒想到藝謀他爸很爽快地就答應了。 那是1949年5月20號，西安解放的那一天，我到了他家，和他結了婚。這個日子倒挺有意義的，可我們從來也沒紀念過。 我跟你說的這些事連藝謀部不知道，因為從來沒跟他講過。 藝謀他爸說，一定要保護我老大這個頭，他這個頭很重要
我1950年生了藝謀。他的生日是陰歷二月十六，我查過萬年歷，是陽歷的4月11號吧。藝謀出生的時間是早上7點鐘。 藝謀的名字是我父親給起的。我生下藝謀以后，他爸跑去給我家報信。得信后我爸馬上就想：是個男娃，應該起個什么名字呢？我爸想了又想，拿一個紅紙條，寫了三個字：張詒謀。為什么要起這個名字？詒者勛也。我父親是希望孩子將來能有所成就。因為這名字，藝謀上學后還出現了一些有意思的事。由于「詒」字不好寫，有人把他的名字寫成張治謀，有人寫成張冶謀，還有同學跟他開玩笑，叫他張陰謀，他一氣之下就自己把名字改了，叫了現在的「藝謀」。 生了藝謀，我在家照顧了他一年。一年以后我考取了醫科大學。藝謀出生時我們家在西郊的梆子寺街。進了胡同口就是一個空曠的小院兒。藝謀玩兒就在那個院子里。我家當時的房子很舊，就一個門房和兩間散房。我住在散房，藝謀和他奶奶住在門房。那時候我還繼續上學。 藝謀小時候很可憐，穿的是補丁衣服和我婆婆給他做的布底鞋，我都不記得我給過他零花錢，能吃上飯就行了。 我們都很喜歡藝謀，我和他爸回娘家也會把他帶上。我記得很清楚，我們姐妹幾個跟我媽在一起說話聊天，藝謀就在院子里跟其他小娃兒一塊兒玩。娃兒們都很小，也就四五歲的樣子。結果他爸就害怕他把頭碰著了。老大這個頭很重要。于是他自己設計，我來做，給藝謀專門做了一個帽子戴上，說一定要保護我老大這個頭。那帽子就是拿布填滿，做成一疙瘩一疙瘩，一個四方疙瘩，里面是棉花，還有點兒軟。我媽就說：你看！人家秉鐸對娃多好，人家就在那兒看著小孩子玩兒，光害怕小孩兒摔啦怎么的。我們也挺重視孩子教育。藝謀6歲上的幼兒園，他那時開始跟著我，每天我送他去，有時候他不想去，我就背上他，哄著他。他自己現在都能記得。 我是1955年大學畢業的，我學的是皮膚科，畢業之后就留在我們科了。那時候我的工作太忙，還住在另外一個地方，根本就顧不上孩子。藝謀他爸平時也忙，一個禮拜才回去一次，藝謀就跟他奶奶在一起。我婆婆人很不錯，很愛孫子，把藝謀管得蠻好，藝謀小時候挺乖，一點兒都不淘氣。 后來家境越來越不行。他爸爸的工資不高，才60多塊。我畢業以后拿的工資也才59.5塊，拿了好多年。1954年我生了老二，1957年我又生了老三。生活的艱難可想而知。 何教授說，這么小個小娃，看這么厚的書，多費腦子呀！我就把藝謀的書沒收了 在小學四年級以前，藝謀一是愛畫畫兒，另一個是愛看小說，整天抱著看。他小時候營養差，身體不太好，有一次他在班上昏倒了。我把他弄到我們醫院檢查才發現他貧血。他住在兒科的病房，我一有時間就去看他，每次去就看見他在抱著很厚的一本書看。一次查房，我也跟著去了，兒科的何教授發了脾氣，說：「張大夫你怎么搞的，這么小個娃，你讓他看那么厚的書，多費腦子呀！」我馬上把書給沒收了。 藝謀最喜歡看的是民間故事和名著。什么《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藝謀在小學、中學階段就已經把這些書看完了。后來我聽他表姐說：「謀謀小時候和人家巷子里頭的小孩兒玩兒，他從不跟誰打鬧，人家就叫他講故事。好多小孩兒都圍上來，都聽得入神了！」 藝謀畫畫受他表姐影響；照相受他表哥影響。當時我姐姐跟我住得很近，就在同濟坊。藝謀沒事了就跑到我姐姐家去，我姐姐那個老大比藝謀大，姓寧名龍，藝謀叫他龍哥哥。寧龍會照相，藝謀就到他家里去看，然后就愛上了。 藝謀能靜心聽課，是個很專心的人，像他爸。他愛學習像我，所以，盡管他放學后老看小說，學習成績還是很好，每學期都有個三好學生證拿回來。 藝謀上學到初中二年級就趕上了「文革」。他在我們這兒的小朋友戰斗隊里，他挺有主意，人家都聽他的。他們辦了個板報，他整天就刻蠟版，出消息；也收集些材料，具體收集些啥，我也不清楚。藝謀上小學時乒乓球打得挺好，后來他喜歡打籃球，我們這兒原來有個大操場，他就在那兒打，直到跟蕭華好了以后就在蕭華的408廠打，有人還給我報信說：「今天晚上，你兒子要跟我們賽球哩！」聽說他投籃很準，可我都沒看過一場，我忙得很。 藝謀說，有一次我駕轅，下坡的時候車翻了，差點出了危險 藝謀他爸原來在省農林局底下的一個學校工作，但因為他畢業于黃埔軍校，所以1968年被下放。后來，藝謀也下了鄉。藝謀去的是乾縣，后來我去看過他一次。藝謀就住在一個飼養室，負責給那個飼養室起圈。 我到乾縣去看他時，人家都表揚他，說你個娃真好，能吃苦。修水利他也去，還給人家駕轅。當時他說他一切都好，他是怕我擔心。直到后來回家了他才和我說有一次駕轅差點出了危險，因為大車的轅不好駕，那次下坡車翻了，他也跟著翻了下去。盡管他是事后和我講，我還是嚇得不行，畢竟是我的孩子啊。 那時候藝謀身邊有蕭華。他下放時蕭華給他做上饃，讓他背上，蕭華很照顧他。藝謀離開乾縣以后，農村人都說，藝謀有時候還洗衣服哩！他洗衣人家就說：「你不要洗啦，你讓蕭華去洗嘛。」下農村對藝謀是最毀身體的時候，他那時正在長身體，干的體力工作很重，吃的也不好，沒東西吃，有了也不會做，就煮些面條呀蒸點兒饃呀湊合。不過那個階段的鍛煉藝謀也受益不小，他變得很能吃苦。而且我覺得，那種生活閱歷對他以后的電影事業也有幫助。 藝謀從小還是個節儉的孩子。平時零用錢我也很少給他。自從他下放到農村以后，我就不給他錢了，基本上是他自己掙工分，是他那個隊上給他錢。可那錢很少很少。以后他自己工作了，那就根本不要我的錢了。他還給我買了第一輛自行車，買得挺好。那時候的自行車很難買。那是70年代初期，基本上還屬于困難時期，買車子受限制的，要有票才能買到。他在那個廠里時，廠里給他一個自行車票，他就買了個鳳凰自行車給我。那車是二六型的，我現在還騎著。 我對藝謀他爸說，謀謀回來了，你有啥事就跟他說說吧。結果他們父子倆抱頭痛哭 藝謀長得非常像他爸爸，脾氣也像。 藝謀他爸是個悶脾氣，藝謀自己也是，他偶爾回趟家，就跟他爸兩人都在那兒坐著，你拿報紙看我也拿報紙看，各看各的，誰也不吭聲。有時我都睡了，他還在那兒看，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像跟我們都沒有什么話可說似的。我意識到，孩子大了，有自己的生活了，家不過是他歇息的地方，但我還是跟他說，藝謀，他是你父親嘛，你回來應該問問他的情況，問他身體是不是好，家里有沒有什么困難，他又不需要你幫他做什么，但你要讓他知道你在關心他。人年紀大了，是需要子女來溫暖的。 聽了這些話，藝謀彷佛意識到了什么，連連點頭。從那以后，藝謀一回家，就主動找他爸爸說話，他爸爸也就開始說了，他爸爸那人很有意思，話匣子一旦打開了，也會有很多話說的。有時候我就在里頭插話，這樣家庭氣氛就比以前活躍了。藝謀回家不愛說話的原因我明白，性格只是一方面，還有，他年輕，心思都用在自己的事業上了。 其實藝謀有點怕他爸。他從來沒說過，但實際上我能看出來。藝謀拍《紅高粱》的時候吸起紙煙。蕭華過來告訴我們，說藝謀的煙灰缸有多少多少。我一聽就覺得這事可不得了。他爸以前就是吸煙的，雖然后來戒掉了，但他那個氣管炎就落下好幾年，一直好不了。于是，他爸跟我就一塊兒專程到西安去了一趟。到了他那兒一看，果不其然，有煙味兒，有煙灰缸。他爸就當即給他寫了個字條，讓他立刻戒煙。 藝謀吸煙我以前是知道的，也說過他幾次，但是沒有效果，那一次，我們專程去了西安，他爸爸寫了一張字條，表明了態度，他就把煙給戒掉了。后來別人問他為啥不吸煙了，他就說：他想多拍幾部片子。但我知道這是他爸爸起了作用。 這從一個側面說明藝謀他爸爸是個很嚴厲的人，他感情細膩卻不外露，這一點藝謀也像他爸爸。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父子倆掉過眼淚，即使是在一家人各奔東西的年月里。只有一次，藝謀他爸爸病重了，藝謀大老遠地跑回來。我就對藝謀他爸爸說：「謀謀回來了。你有啥事想給孩子說，你就跟他說說吧。」結果他們父子倆抱頭痛哭，我也跟著掉了不少眼淚。 摘自《女報》2001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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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張藝謀媽媽的念頭產生于1998年秋天。我將這個想法告訴張藝謀，他未置可否，大概他覺得這屬于我的個人工作吧，但他最終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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