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路──紀念媽媽胡□青
文.舒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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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絜青的大女兒舒濟(右)與小女兒舒雨(左)在家中深情地追思慈母的音容。 |
媽媽5月21日走了,走得很平靜,臉色極安詳,睡在花叢中,甚至可以用「漂亮」兩字來形容。腦子里突然蹦出聯(lián)想,我在敦煌石窟中見過一尊大臥佛,睡得平靜,安詳,達到一種令人羨慕的美麗。用來比喻媽媽的臨終,倒是很恰當。
她身體一向比較健康,主要是內(nèi)臟無大毛病,90歲之后,還被評上了「全國健康老人」,比起她的同齡人巴金先生、臧克家先生,顯然狀態(tài)要好得多,她自己也常常自夸,老讓別人去捏她的大腿,說:「您瞧瞧,有多磁實!」腿的肌肉是挺結(jié)實。她老鍛煉,自己編一套體操,每天堅持,持之以恒。
想不到,一場肺炎把她打倒了,徹底地。
5月1日得病,8日進醫(yī)院,照片子,請名醫(yī)會診,15日進了監(jiān)護室。17日下「病重」通知,4天以后,走了。前后不過21天。這一切,發(fā)生得非常突然,所有的人,包括親屬,誰也沒有想到,都大吃一驚。她沒有留下任何囑咐。她死后,我們倒是翻到一張1997年她寫的遺囑,規(guī)規(guī)矩矩,清清爽爽,對后事頗有些清醒的安排。但是,當下,沒有,沒有一字留下。
她躺在病床上,雖然肺心負擔很重,但談興倒很大,常常聊天,回憶舊事,高興起來哈哈大笑,精神狀態(tài)相當好。
我每天上班前去看她,下班后又去看她,有時她也和我聊聊她想的事情;雖然,據(jù)說白天和別人已聊過不少。聊的事情沒什么系統(tǒng),屬于婆婆媽媽,東一榔頭西一杠子。
她追憶了自己的父親,我的姥爺,說他是京城滿族正紅旗的掌印參領(lǐng),屬于第一把手。喪偶后續(xù)弦,自己瞞了10歲,娶了母親的生母,即我親姥姥。他們生她的時候,姥爺67歲,姥姥39歲。親姥姥養(yǎng)了3個孩子,即三舅、母親和一個妹妹。母親4歲的時候,和妹妹一起患白喉,當時屬不治之癥,妹妹夭折,她也奄奄一息,已被棄于地上待處理,那知高燒在地,宛如睡了冰床,竟又復(fù)生,可謂命大。
她還在病床上評價了自己的3個女婿:大女婿不說話,小女婿一句話不說,只有二女婿滔滔不絕。
她把曾孫輩也一一數(shù)一遍,我們家也是四世同堂。由春節(jié)到生病,她對孫輩們都有很親切的表示,凡是來看她的,她都要送禮,送給美國探親歸來的孫女一條金項鏈,送給在新加坡工作的外孫子一張大畫,菊花圖。送給外孫女秦平一幅她自己抄錄的鄭板橋的詩,上面還有她畫的蘭花,相當精彩。送給大學剛畢業(yè)的小外孫女潘越一個別致的小戒指。有一回舒濟去新加坡開會,去華僑中學參觀,那是父親1929年由倫敦歸來時中途下船教了半年書的地方,發(fā)現(xiàn)地上有由樹上掉下來的相思豆,又紅又大,可愛,隨手揀了一些送給母親,母親求人去做了幾個銀戒指,每枚鑲上一粒紅相思豆,創(chuàng)意極佳。她由枕頭底下掏出一枚,給潘越,說「你最小,送給你吧。」
她對來會診的北醫(yī)老教授張樹基極為敬佩,一再說,經(jīng)他一看,覺得所有的內(nèi)部部件都被「重新組裝過了,輕松了」,挑著大拇指說「真棒!」
13日那天,星期日,我在醫(yī)院值班,她感覺不錯,直說要出院。天太熱,有些悶,夜里睡不實。我趴她耳朵邊極力勸說,萬萬不可,醫(yī)療正在關(guān)鍵時刻,要住下來好好治,還有好多事等著做呢。聽了以后她突然很清楚地,很堅定地說了8個字:「心平氣和,隨遇而安!」她自己還用手做了一個「八」的手勢,眼睛發(fā)亮,抬起頭來,得意而調(diào)皮地瞪著我。旁邊的人聽了都跳了起來,歡呼,包括大夫和護士。一個多么通情達理的老人。
和平里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的女護士們是獲全國巾幗英雄稱號的勞動模范集體,有第一流的服務(wù)水平,老太太主動要給她們寫匾,說「等我出院我要送給你們兩個大字--勤奮。」可惜呀,她沒能親自完成。告別那一天,姑娘們排著隊魚貫而入,向老人鞠躬,而且竟都落了淚。
媽媽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17日晚催我回家去休息,說了一遍以后,見我沒動,又說一句:「走吧,該回去吃飯了,我這兒沒事了。」她對阿姨說:「明天給我包點餃子吃。」又補充說:「再煮點藕片。」我看她胃口相當不錯,中午吃了5個干炸丸子,一塊饅頭和喝了一小碗粥,晚上小阿姨喂她吃面條,竟吃得很快,有點噎著了,沒吃多少,后又吃了幾粒大葡萄。
這是她最后的晚餐。
媽媽活了96歲,虛歲97歲,她最后在一張《紅梅喜雀圖》上就署名「九十七歲胡□青」。她跨越了差不多一個世紀,由上世紀的1905年一直活到本世紀的2001年。人們都以為她真能活過一百。我和姐妹們自己也已進入老年,但是媽媽一直活著,我們自己就仿佛永遠還是孩子,總以為她身體這么好,還會陪我們走下去。她像一棵大樹,有她在,我們很幸福。一旦媽媽走了,我們的失落是非常強烈的,特別是我,因為她晚年一直和我住在一起。看見她住過的房間,看見她用過的東西,總是想,哎呀,媽媽沒了,一個月以前她還好好的!這種失落常常使我不自覺地大聲說出來,幾乎是隨時隨地,甚至當著小輩們的面:「咱們奶奶沒啦!」
媽媽保持了旺盛的創(chuàng)作精力,她一直在寫,一直在畫,從未間斷,甚至在她入院前,已經(jīng)生病了,還掙扎著走到桌旁,坐下來,寫點什么。她是結(jié)結(jié)實實地畫到了97歲,在年齡跨度上她超過了她的恩師。
她突然去世的消息,迅速傳遍京城,由第二天起,家中的小靈堂就關(guān)不上門了,人們絡(luò)繹不絕,送來了鮮花。大家都知道她喜歡花,畫了一輩子花,就讓鮮花來為她伴行吧。
頭一天就送來了100多個花籃、花圈、花束,家成了花的海洋。我們只好往樓道里放,往樓梯上放,往公用陽臺上放,甚至往電梯夾道放。鮮花筑成了一個花的通道,綿延幾十米,極其壯觀。
看見這驚人的花通道,人們就情不自禁地落淚了。老人以花為路,以花做轎,乘花而去。她仿佛沿著這花叢,沿著這花的通天道,升天了。
她確實沒有大的痛苦,可謂修得圓滿人生。
人生的最高境界,是活的時候享受幸福,死的時候能夠解脫。
媽媽一直能創(chuàng)作到生命的最后時刻,享受創(chuàng)作的愉快;然后,毫無痛苦地解脫。這兩條,她都占了,她為自己的一生創(chuàng)下了4個美滿:美滿的家庭、美滿的事業(yè)、美滿的人生和美滿的結(jié)局。
難怪,她的遺容非常漂亮。
北京人,和家人,都說這是「老喜喪。」
家人當即決定,不搞追悼會,沒有告別儀式,100天后開一個親切的追思會,盡量貫徹「解脫」的精神。
但是,第三天早上在醫(yī)院舉行家庭告別儀式時,還是聞訊來了幾百名朋友,北京市各方領(lǐng)導人也來了,黨中央和國家的一些領(lǐng)導人還送來了鮮花圈。靈車剛開出醫(yī)院,便被小學生們攔住,他們派代表向老夫人的靈柩獻花,行少先隊禮。醫(yī)院對面人行道上站著上千名北京市民,他們都是來向老夫人告別的。交警自動為靈車清道,沿途向靈車行注目禮。靈車走的路線正好經(jīng)過安定門和阜成門,這是母親晚年和早年住過的地方,都是她的家。八寶山革命公墓火葬場專門為她開了專爐,她的骨灰盒當天就回到家中,接受朋友們的瞻仰,于是,花路便繼續(xù)延長,很長很長。
花路是絕對有象征意義的。
在一生中,作為一個現(xiàn)代中國女性,她走過5條特殊的路,它們屬于她自己,是她的5個人生里程。
第一條路是她走出封建家庭,讀書,進學校成為中國現(xiàn)代大學里的第一批女生。這條路使她付出了沉重的代價。為了能自食其力,為了能成為一名新女性,她向生母保證,絕不在大學交男朋友,甚至保證不和男同學說話。1930年她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于北京男師大,從此走上了獨立的人生道路,成為當年總數(shù)不過幾百名新式女高級知識分子中的一分子。
第二條路是她在1943年9月至11月之間用了50余天的時間,獨自帶了3個幼小的孩子,10件大行李,和一名年輕女保姆逃出日寇占領(lǐng)的北平,輾轉(zhuǎn)5個省,徒步橫穿整個河南省和黃泛區(qū),受盡千辛萬苦,來到大后方重慶北碚,和老舍先生團聚會合。一個瘦弱的女書生居然有這么大的膽量去做這么大的冒險,完全顯示了她性格的剛毅和堅強。當她奇跡般地齊須齊尾地帶著3個孩子出現(xiàn)在重慶的時候,一時竟成了朋友們奔走相告的喜訊。
第三條路是1950年以后除了料理家務(wù)、教育子女和幫老舍先生抄稿子和處理信件之外,她突然決定學畫。她拜齊白石老人為師,后來又求教于非□先生畫工筆畫,居然在幾年之后加入了中國畫院,正式成了一名專業(yè)畫師。這條路也是她自選的,沒有和任何人商量,同樣表現(xiàn)了她不斷完善自我的自主擇路性格。
第四條路是1966年8月24日深夜,當家庭大悲劇隨著社會大悲劇的發(fā)生而發(fā)生之后,她一個人走完的。她在八寶山公墓處理完老舍先生的后事之后,獨身返家,在找不到任何交通工具的情況下,由八寶山啟步,硬是靠雙腳拖著一顆粉碎了的心和一副疲憊不堪的身軀,走回東城區(qū)的奶茲府豐盛豐盛,走了好幾個小時,到家已是第二天清晨。這條路是一個受多層苦難的中國婦女的典型之路,它苦,它澀,但天塌了頂?shù)米。虻袅搜劳抢镅剩憩F(xiàn)了母親的英雄般的堅韌不拔和不屈不撓的偉大精神。
第五條路是她1978年以后走出來的,那時她已73歲高齡,死去了丈夫,她把生命鎖定在畫案上,終日畫畫不止,寫字不止,作詩不止,題詞不止,成了一名德高望重的輩份最高的女國畫家。
1999年是她的豐收年,年末過年時,有一個家庭游戲,叫選舉1999年的「家庭十件大事」,結(jié)果媽媽因有四喜臨門而名列第一:一是開了盛大的個人畫展;二是出版了《胡□青百菊圖》畫冊;三是出版了個人散文集《熱血東流》;四是舉行了隆重而熱烈的95歲生日慶祝會。
這一年的胡氏四喜臨門完全可以和同年的老舍百歲紀念活動交相輝映。
這便是完美人生的最耀眼的例證。
這樣看來,那條花路的喻意確實可以延伸成母親的人生道路。她的人生道路終于升華成為花路。滿世界的花,都活活潑潑地變成了音符,升高,再升高,老高老高,去擁抱天,簇擁著她遠行了……
愛是不死的。
媽媽一定很高興。她將在天上和爸爸相會,一同幸福地在一起。
我們都愛他倆。
永遠永遠。摘自《人民日報海外版》2001.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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