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敏.
我這次沒能出國是主任一手造成的。
大伙兒都知道,這次出國排隊也該排到我了。況且我人還沒出去,關于我出國的輿論已經在系里傳得沸沸揚揚。一般教師出去一兩年,回來就可以買得起房子。所以,自從系里有了這方面的交流之后,大家全都將這看成了「肥缺」。按照慣例系里往外派教師,也是輕易不敢亂來,基本上是大家排著走,輪流坐莊。
這回終于該輪到我了,我剛一放暑假就暗地里開始忙開了。通常派出的時間是在九月份新學期開始的時候。而我又是頭一次出國,我無法抑制心情的激動。我首先是覺得要和老婆孩子分離一年,這對于我來說是一件多么難的事情。我老婆是跳舞出身,由于平時注意保養和鍛煉,體型一點沒變。兒子都上中學了,這個當媽的還風韻猶存,一點不減當年。這樣分開一年,我能放心嗎?可是,她比我還盼著出國呢。因為她一直嫌我窩囊。一家三口,住在一間大筒子樓里,她沒有一天不怨的。可是要想買新居,即便是學校有一點優惠,那自己也要交一筆很可觀的定金。我真是哪兒也夠不上,囊中羞澀啊!說白了,全家就盼著這回出趟國,忍痛分離一年,等回來徹底改變一下我們的生存條件。
因為眼睜睜的就看到系里那些從日本回來的教師們,馬上就鳥槍換炮地遷入新居。他們見了人就大談誰家采取的是日式裝修。誰家采取的是美式裝修。誰誰買了一輛「藍鳥」牌子的轎車。誰誰正在學車。與他們相比真是苦了我們這些留守在家里,每月拿千元工資窮做學問的人。
這些天,我們全家就像過年似的,妻子一直在想方設法給我買一些既穿著體面,又價格優惠的處理服裝。這次我出國,首先必不可少的就是要買兩套名牌的高級西裝,到外面講課時穿。那可是一個人的外表啊,一旦穿得太寒酸了,就不只是丟自己的臉,而是丟咱中國人的臉了。關于這一點,我老婆比我懂,沒想到人家早就以半年前的最低價格為我買下了一套皮爾卡丹的世界名牌西裝,就為了今年該輪到我出國穿呢。
我如此看重這次出國。我如此的精心準備,我在家人面前,可是真的萬事俱備,只久東風了。
可是,就在我出國臨近的時候,事情突變,我排了幾年才輪到的出國機會,一夜之間就換了人選。
最近,我們系里從外地調來一名女教師,偏偏這女人來了屁股沒坐穩,就頂了我,立馬出國。系里管出國的主任,難道吃了豹子膽,不要命了。每行都有每行的行規,任何游戲都有自己玩的規則。這女人是從哪個石頭縫兒里蹦出來的,竟敢剛到個新的單位就逞開了淫威。看來肯定是大有來頭。
當天聽到這個消息,我沒敢回家,我怕嚇壞老婆孩子。這已經有準備的事情,豈能說變就變。我操她媽!這不是成心跟我過不去嗎。我騎著自行車在大街上亂溜達,晚飯也沒吃,心里就像壓著一塊厚重的鐵板,最后在一棵大樹邊上,將自行車一扔,蹲在樹邊上抽起煙來。我不甘心。我決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的說忍就忍了。我就是為了飯碗子一時忍了,那我該怎么向老婆孩子交待,我們全家盼了多年的房子何時才能解決呢。我越想越覺得應該調查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否則我實在咽不下這口窩囊氣。
于是,我又蹬上自己那輛破車,直奔一個可能知情的負責人事的干部家。我的突然拜訪,雙方多少顯得有點不自然和尷尬。當那位人事工作者,聽了我的遭遇后,大大出乎我的預料之外,對我顯得極為殷勤。憑直覺,我覺得這位人事工作者跟我們的主任有過點什么過節,所以他對我講到這位女教師的事時,顯得特別來神。他說:女教師的確來頭不一般,她是我們主任的直接上司的親侄女。也就是說女師的姑姑是我們主任的主管領導。
恰恰是我們的主任,和他的上一級領導,都是前不久干部調整后,剛剛上任的青年領導,他們之間的相互依存,就像是雄雞報曉后的黎明,嶄新的一天才剛剛開始。至少在近幾年內,他們是很好的一種上下級關系。誰要是有事犯到他們倆的手里,連告狀還得越級,真是夠麻煩的。
當一切都弄明白之后,我從那位人事干部家里出來,我心里特別窩心。我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事情難道就這樣忍了嗎?一股怒氣沖得我的雙手在下意識地不停發抖。我見天色已晚,回到家也睡不著,更怕一沖動,憋不住將詳情在氣頭上跟自己家人說了。萬一那樣,恐怕家人比自己還要沖動。如果自己家屬到系里一鬧,那讓我一個老爺們的面子往哪里放。我還是自己出的事自己當吧。
那么,我在究竟如何是好呢?
咳,乾脆現在就直接找他去,讓他知道人是不能隨便欺負著玩的。至少先出了窩在心里的這口惡氣!中國人啊,就是忍慣了。那個倒霉的「忍」字的組合也真是太他媽的形象了,將刀放在心上,能不疼嗎?這對于這種明擺著欺負人的干部,就欠掄圓了抽他幾個大嘴巴,然后將他家給砸個稀巴爛!
想到這,我突然像站在懸崖邊上,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繩索,總算想出個讓咱男爺們出氣的辦法了。我又興奮起來。我可是有年頭沒有動手打人了,自從上大學讀書,然后又留學校教書,一頭扎入知識分子的堆兒里混飯吃,我身上所有的部件都變軟了。
現在關鍵是怎么個砸法?主任家住在一樓,這就像專門為了方便我而選擇的樓層。我是躲在暗處砸他家的玻璃呢?還是闖進他家再讓他的皮肉吃點苦?
一想到要打架,我真的開始熱血沸騰了。我在去主任家的路上,路過一家小餐館,我透過燈光,看見玻璃窗內掛著的烤雞,那烤得焦黃的雞,一下子勾起了我的食欲。我停下自行車,決定進去喝杯「壯行酒」……
從小餐館出來,我的情緒特別高漲,我借著酒勁,騎著自行車有點搖搖晃晃地在路邊尋找大半個磚頭去砸人家的玻璃。天黑路又不是太熱,只是知道他們家住在新建的一片小區里,但是自己從來也沒有去過他家。我平時從不愛到處亂串門搞關系,今天要不是被逼得無路可走,誰會想起做這種流氓的事,這世界真是將老實的良民都逼得跟街上小流氓一樣去私闖民宅了。
咳,現在管不了這么多了,拐了個彎,這是一條什么路,修得如此漂亮。兩邊是挺拔白楊樹,白楊樹如此挺拔多像是一個有骨氣的人,堅挺地屹立在大道兩邊。柏油路兩邊橘黃色的路燈了,將這條不太寬的路照得很明亮。不知為什么,我走在這條路上,突然有一種溫馨寧靜和高雅的感覺。在這條路上要想去摸一塊磚頭,就跟想拾金子似的不可能。美好的路段,就像瞬間對一個正在起急人的心理注入了一劑靈丹妙藥似的,我現在這是要去干嘛?破壞、砸爛、流血是多么猙獰和可怕的事情呀!美好的路段,讓人開始變軟了嗎?
我一旦砸了主任的家,我又能換回來什么呢?我一旦因此而失去了教師的飯碗,我又能做什么呢?也許我命該繼續忍下去。硬并硬還是不對。到什么時候硬碰硬也是玩火者自焚。那如果不去打他,他就會覺得這回人家又算捏對了一個軟骨頭。人家都騎在我頭上拉屎了,我都不吭一聲。說不定他們下次還會欺負自己更狠呢。咳,我真是沒有骨氣,想砸就去砸個痛快,砸完了,我也不能就此罷休,我還要將這件事向有關上級反映,甚至讓有關媒體介入。今天就是丟了飯碗,也要將這事給他們全抖落出去。人活一口氣。
我抄小路轉到了一個建筑工地,我在那到處是水泥、瓦礫的工地上激動地尋找著又大又銳利的磚頭。我挑選了一塊大半個的磚頭,我覺得這塊磚頭砸他家的玻璃肯定是結結實實,足能讓他家的電視機也一同跟著飛花。我在黑影里暗自竊喜,我將那塊帶水泥的磚頭放在帆布包里,突然就像是一名馬上要上前線的戰士,握住了子彈推上膛的槍一樣。我用上牙咬住下唇,此刻,我再也笑不出來了。
接下來的那一段路,我的心就像懸空了似的。書包里裝著一塊沉甸甸的帶水泥的磚頭,騎著自行車兩個把直發晃,畢竟是幾十年沒有做這樣的事了。現在人到中年了,再去闖一場禍,也不知為什么,這心還真有點怦怦亂跳。
我遠遠地已經看到主任家住的那幢樓房了。我是躲到暗處先砸了他家的玻璃,然后跑掉呢?還是先進到他家,就地在他的房間里砸了他家的東西呢?或者乾脆明人不做暗事,讓他傷也傷個明白,就明白告訴他想這樣明目張膽欺負人沒門。而且今天揍就揍結實了他。反正這種人肯定會立馬就給自己穿小鞋,甚至連眨眼工夫都不到,就會將自己掃地出門的。沒關系,先出了這口氣,大不了失去這份工作。大學多著是,不見得非在他這棵樹上吊死。好,就這樣了,我已經來到主任家的門口了。主任家窗戶亮著燈。我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已經是晚上十點四十分了。我的突然拜訪,主任一見就會知道是什么事。他做賊心虛。我倒要看看他一開門見了我,他要說什么?他大概不會對我一上來就下逐客令吧。如果他真的犯愣,上來就對我無禮,那倒好了,我就給他來個當即爆發。讓他在絲毫沒有準備的精況下,就立即趴在地下滿地找牙。
我想我應該將自行車停放在一個比較容易脫身的地方,萬一有什么不測我也好及時脫身。當我發現主任家門前的那棵小柳樹的時候,愣了一下,這棵小柳樹彎彎的樹于就像是一個瘦弱佝僂的老人。就放在這吧,依在這棵變彎的小樹邊上,我連鎖車都不用鎖。
就在我選好了位置,將自己的這輛破車推過去的時候,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我眼前一陣眩暈,我差點叫出聲--我在那棵變彎的小樹邊,發現了我妻子的那輛孔雀藍的女車。
我老婆怎么會在這里呢?
她難道已經得知了我不能出國的事。咳,這年頭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啊!這事情可鬧大了,我老婆可不是個省油的燈。她對我出國抱的希望,比我自己還大。她將我此次出國看成是我們家改天換地的頭等大事。而且她是愛面子的女人,她早因為我今年要出國,就開始在她們的同事面前揚眉吐氣了。現在要讓她一下子接受這個事實,她肯定接受不了。我現在該怎么辦?都怪我來晚了一步。我今晚要是先回家告訴她一聲就好了。現在她肯定已經先我一步來到了主任的家,這下我的計劃全讓她給打亂了。
為了妥當起見,我沒有直接去敲主任的家門,而是圍著他家兩面的窗戶轉了一圈。我貓著腰屏住呼吸,耳朵支棱著傾聽著主任家的動靜。好像沒有聽到屋里有什么吵架的聲音。由于屋里掛著窗廉,我什么也看不見。
現在我到底該怎么辦呢?如果我在外面耽誤的時間太長,我妻子從主任家出來,我就白來了,萬一那樣,豈不就全砸了。我必須在她出門之前進到主任家。這個婆娘真是耽誤我的大事。你說一個女人摻乎自己男人單位的事干什么嘛。讓人家主任怎么看我,真是越想越有氣。
我可能是被逼急了,我到了主任家的門前,連猶豫都沒有猶豫,就按響了他家的門鈴。
「呵,看你們家這兩口子,今天是怎么了,都跑到我們家里來了。」主任將我熱情地讓進了他的家門。
我一進門,果然看見了自己的妻子正一臉尷尬地看著我進來。我迅速掃了一眼主任家的客廳,首先我沒有發現這里有任何打鬧留下的混亂跡象。轉而,我又注意到了我妻子和主任的妻子以及主任之間并沒有什么不愉快的表情。
還沒等我開口講話,主任妻子就十分殷勤地給我讓座,我坐在了我妻子身邊的沙發里。
我用慌亂的眼神看了妻子一眼,我發現妻子來主任這里,還用心打扮了自己一番。她今晚將壓箱子底的衣服都穿出來了。她腳上是那雙她妹妹從澳洲給她帶來的仿蛇皮一樣的舞臺鞋,這雙鞋她平時是舍不得穿的,只有逢年過節才拿出來穿穿。今晚她怎么竟然穿了這雙鞋呢。腳下穿了這雙鞋,那身上的衣服就必須配套。她穿了那件重磅真絲的無袖水紅連衣裙,嬌媚地坐在主任家的沙發上。她大概是剛才突然看見我也來了,一下子受了驚,現在她總算鎮靜下來,繼續自己剛才的話題說:「我就知道您做事情不會這么絕,系里今后的出國大事還都由您來安排,只要您明年還想著我們,我們就花工夫再等上一年。」我妻子臉苦笑著對主任說。
「我敢向你們保證,今年算欠你們一回,明年我絕不可能再欠你們的了。按照常規,我今天應當到你們府上去道個歉,請求你們的諒解。沒想到你們兩口子的人性這樣好,我都有點快受不了了。這樣吧,你們送的這一籃水果我就收下了,但這套皮爾卡丹西裝就算了,你們留著自己穿吧。」主任一臉歉意地看著我們夫婦倆說。
這時,我才看見了妻子給我準備出國穿的那套深藍色的皮爾卡丹西裝,連同那黑色的塑料袋子一同放在主任家的另一張沙發上。而我自己的黑色書包里卻裝著大半個磚頭。此情此景我感覺就像是吃了個蒼蠅。與我同床共枕了十幾年的妻子,突然變得令我十分的陌生。她怎么會在遇見像今天這樣如此不能讓人忍受的屈辱的事情上,做出如此令人吃驚的舉動,實在是讓我難以置信。她以往可不是這樣子的啊!我當時真想大喊一聲:「我操你祖宗八輩的!」
我變軟了……
我看著我妻子那一臉強裝出來的比哭還難看的假式的笑,我敢說,我真的很無奈。我感覺自己就像一下子被人給砸斷了筋骨,再怎么也硬不起來了。
主任最后在我妻子的再三客套下,將那套皮爾卡丹西裝收下了。我和妻子從主任家出來。我們兩個都像是泄了氣的皮球,誰也不講話。
外面起風了。
我吃力地蹬著自行車,我覺得身體像面條一樣軟。我妻子終于憋不住了,兩只眼睛開始涌出淚水。她哽咽著的哭聲在風中有節奏地進行著。
風開始狂起來。橘黃的燈光像鬼火一樣閃來閃去。路兩邊堅挺的白楊樹樹干在狂風中起舞。我和愛人被風吹得東一個,西一個,誰也不跟誰沾邊,像兩個在黑夜中迷失了方向的游神,最后慢慢消失在了黑夜的狂風中。
(原載《青年文學》1999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