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5月17日我和胡風分別被押出了北京太平街的家,被公安部收容審查。此后10年來,除了審問員向我提到胡風時我才知道他還活著外,其余我對他一無所知。
1965年末的一天,公安部來車接我到秦城,將胡風接回家,算是結(jié)束了他在秦城監(jiān)獄的10年生活。
我們一家5口經(jīng)過了長期的思念和苦難,今天總算在同一個屋頂下團聚了,并且還過了個難得的團圓年。
一天,公安部一位負責同志前來通知我們說:要我們?nèi)ニ拇ò布摇S职盐医械叫∥堇铮艺f:「你要聽話,這是組織命令。我們會對你們負責到底。」
1966年2月15日,我們一家人在車廂里就要分別了。我忍不住哭了。僅僅兩個來月的全家團聚,就這樣結(jié)束了。何時能回來?何時能再見到孩子們?小兒子為了安慰我,表現(xiàn)得很高興,直說:「媽媽,一放暑假我就立即去看你。你們一切放心吧!」
天府之國的成都是個好地方,但帶著破碎的心,我們是無法領(lǐng)略它的美好的。在為我們準備的不算小的獨院里,除了監(jiān)督我們的兩三位干事外,見不著別的人,我們必須在這里度過胡風的最后3年刑期。
到六七月間,成都就來了「紅衛(wèi)兵」。各種戰(zhàn)斗隊在大街上穿梭似地跑來跑去,許多機關(guān)都被大字報貼滿了。他們通知我們不要再出門。
公安廳的負責同志來找胡風,要他寫對于“文化大革命”的認識,尤其是要對30年代時的文藝領(lǐng)導提出揭發(fā)材料。他寫了一篇對「文革」的表態(tài),說明自己的所有文章都應(yīng)該燒毀。而對當時的文藝領(lǐng)導(「文藝黑線」),他只聲明:如果中央愿意了解文藝情況,問我,我一定赤誠地回答;如果僅僅是要我個人寫什么揭發(fā)材料,那我沒有這身份,我只愿老老實實服滿刑期,決不說什么話。這樣,他就和上面鬧得非常之僵,甚至挨了管我們的處長的斥罵。不過,胡風的那份*脾氣并沒有因關(guān)了他10年而變得馴順起來,他向那位處長提出抗議,還為此生了很大的氣。
二
就在9月初的一天,我們得到通知立即收拾鋪蓋行李到別處去。胡風要我?guī)c換洗衣服和一床被子就行了。天全黑時,來了一個人,看看我們的東西,說不行,應(yīng)該帶毛衣,最好是小棉襖,被子還要多帶。我們坐在堂屋里一直等到晚上12點,公安廳負責同志來了,才開始出發(fā)。
門外停了一輛改裝的吉普車,從后面車門跳下兩個荷槍實彈的解放軍,先將胡風押上車,我隨后坐在他的對面。
不知走了多久,只感到身上越來越冷,感到車子上坡下坡地在山間轉(zhuǎn)悠。到底把我們送到哪里去?我不敢問。在黑暗中,我伸手去拉胡風的手,看他冷不冷。他的手冰涼,但他還是握住了我的手。后來,他輕聲說了句什么。只一會兒,他突然站了起來,要和那位負責同志說話。守著門的兩位解放軍一下子都舉起了槍,如臨大敵,真把我嚇了一跳。幸好,負責同志馬上叫了「停車」,并說讓我們下去方便一下。我這才知道,胡風這是由于前列腺有病,憋不住了想要小便。
車子又不知翻過了多少山頭,顛顛簸簸地直向前開去。天快亮時,我們來到了蘆山縣勞改局的苗溪茶場。他們還讓我和胡風單獨住在一間房里。下面有一間小瓦房,住的是看管我們的老冷。胡風自從來到這里就食欲大減,頭痛,情緒也不好。我勉強拉他出門到附近山上走走,他也打不起精神,只想躺下,頂多看看老冷拿來的報紙。一二十天過去了,他越來越?jīng)]精神。
我想和他說點兒高興的話,他向我擺手說:「讓我安靜吧。」
最后,他終于躺倒不起,連稀飯都不想吃了。
一天夜晚,他忽然說要大便,我趕快扶他坐在痰盂上。他沒解出來,就用雙手撐著想站起來,口里一邊說著:「怎么起不來,起……」身子就往一邊倒去了。我一把扶住他,勉強把他扶到了床上。他頭一沾枕頭就像是睡著了。我感到這很不正常,就坐在一旁望著他,守著他。
他躺在那兒是那么地安靜,一點兒聲音都沒有。我心里不由得一陣緊縮,他不要就這樣去了。我一把抱住他的頭,親看他的臉,才算是聽到了輕微的呼吸聲。這時,窗外透進一線光來,正好照著他的整個臉部,那高高隆起的鼻子和深陷的眼窩,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
三
1967年底,一天忽然來了一批人,宣布要胡風立即去成都。來人要我為他準備過冬的棉衣和厚的被褥,我感到情況不好。胡風臨行時握著我的手說:一定要堅強,不要失望,一切都會好的。我也就報之以笑容,高高興興地送他出了門。到門外,我看到公路上,在他坐的吉普車后面跟著一輛載滿了解放軍的大卡車。
直到來年6月,茶場基建隊插上了造反司令部的大旗,我成了他們首要的專政對象。從他們口中我才得知胡風已被收監(jiān)。
直到1973年,我才又見到胡風,那是在大竹第三監(jiān)獄重逢的!
我從勞改的地方坐了3天車才見到了已經(jīng)五六年不見的胡風,他側(cè)過頭望了我一眼,毫無表情。他們叫他跟我走,他站了起來,佝僂著腰,從那張大臉上我找不出一點兒過去的形象,我都驚呆了!
他踉蹌地走著,留下鋪蓋卷在那兒。干部們很尷尬,我彎腰扛起了鋪蓋,帶他回到了小院里。干事說,今后你們就住在這里,生活用品我們會供應(yīng)你們的。還特別對我說:你的情況不同,可以要求上街的。
又是我們相對而立的時候,我看清了他的面容:不僅是消瘦,連那兩顆過去閃閃放光的眼睛,現(xiàn)都被耷拉著的眼皮遮得幾乎看不見瞳仁了,那臟破的黑大衣披在身上,他像是從破廟里出來的又老又臟的和尚。
他對我說:「讓你來和我一同受罪,一同受審,我該死,我該死……”」說著說著,他就想用手打自己。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順勢就跪在地上。我止不住失聲痛哭,他卻呆呆地望著我。這時,干事走進來,他倏地站了起來,干事命令他以后不準嚇我,他低著頭畢恭畢敬地站著答應(yīng)。一個一輩子昂首挺胸活著的人成了個癡呆兒。
后來我才知道,他在 1970年初被帶著手銬從成都押到這里,一路住的都是監(jiān)獄。到這里后,才由四川省人保組向他宣讀判決書,改判無期徒刑,并不準上訴。罪名之一是「關(guān)押期間書寫反動詩詞」;罪名之二是「在主席畫像上寫反動詩詞」。
他總是一個人呆坐著,要不就急匆匆地寫交代材料,還不讓我看。我還是偷著看了一兩次,都是一些無法想象的莫須有的「罪狀」,他都安在自己頭上包了下來。有一次他很神秘地告訴我:「你聽窗外有人咳嗽吧?那是給我的啟示,是要我承認我放了毒了,現(xiàn)在全城的人都患了傷風咳嗽的病,要我認罪,要我交代。」
他就這樣一再沉浸在這種自我想像和自我恐怖的狀態(tài)中。我向干部提出應(yīng)該給他一點兒工作做以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同時我自己也需要工作,否則我的神經(jīng)受不了。因此,他們就讓我們纏麻魚子(為織麻布用的)。纏麻魚子一個月能賺十多塊錢補償給公家,同時還是鍛煉。這活有效,他用心去纏麻、理麻,就不亂想了。但他手不巧,做起來很困難,也做不好。他又害怕了,說這樣交出去,將來開大會時又是一條罪狀。我就哄他說:你織吧,我給你改改。
大熱天,他要我做厚棉衣、厚棉鞋,棉鞋還要釘上厚掌。他說:不定哪天會送他走的,可能住水牢。他的思想這樣亂,身體也不好。天天為大便解不出來而發(fā)愁,他每天到廁所去好幾次,每次手上都有血,是痔瘡出血,可他又不肯看病吃藥。直拖到年底,他終于暈倒了。
四
不久,給我們換了住處,是新蓋的四間房。門外有二三分荒地,是我們勞動的基地。周圍仍是五米高的墻,但有一面是臨街的,可以聽到老鄉(xiāng)的說話聲。
這里的天地比較大,厚鐵門關(guān)著,只我們兩個人,談話倒是自由的。我們就談?wù)勥^去,談?wù)勛约旱氖潞团笥褌兊那闆r。一次,我說:「聽說整風交代歷史要從8歲開始,你就沒有交代過。現(xiàn)在你不要胡思亂想了,就從8歲起交代你的歷史吧。」他居然聽了進去,從那時起,他就一心一意地寫歷史材料,寫得很認真很仔細。這一來,他腦子里的恐怖幻覺似乎是被抑制了,他不但記憶力很強,連行文都和過去一樣嚴謹,但在每篇的后面還是要一再申明:「我沒有去過別的地方,我沒有干過別的事,如有,都是別人的栽贓。……」到年底,洋洋20多萬字的材料就陸續(xù)上交了。
每天傍晚休息時,我們兩人可以享受一下勞動之余的閑暇。我們種的菜除去自己吃外,還上交。這里面有他的一份功勞,他主要是幫我栽菜秧、抬糞水和澆菜等。
當時正是鄧小平同志復出的時候,經(jīng)常能從報上看到一些過去被打成“走資派”的領(lǐng)導或知名人士出來亮相或工作,所以他對自己的前途又產(chǎn)生了信心。但是,等到初夏,對他還一點兒動靜都沒有,他就又開始焦躁地胡思亂想了。
等到“反擊右傾翻案風”時,他的精神終于支持不住了。他自己設(shè)想了一個空中專案小組,天天甚至時時在向他問話。他一個人望著天自言自語,說得很流利很詳細,真像空中有一個主審人在向他問話似的。到后來他幾乎是夜晚不睡,還叫我和他一同逃走,說是周總理在辦公室要接他出去,被壞人攔住了,我們快逃吧!
我請求監(jiān)獄當局讓他保外就醫(yī),得到的回答是他心里有火,等火散了自然會好的,所以連鎮(zhèn)靜神經(jīng)的藥和安眠藥都不給。
周總理的逝世對他震動很大,他寫了幾千字的感想,向總理謝罪,他覺得自己辜負了總理。幾天后,他忽然很嚴肅認真地告訴我,他的問題已解決了,基本上沒什么事,我也沒事。但是他仍偷偷地寫東西,寫在小紙條上,還藏在里面的衣服口袋里。我發(fā)現(xiàn)他是在寫詩,不過他寫了又撕了。他看上去情緒倒還正常。
毛主席逝世了,我們兩人站在房檐下,淋著毛毛細雨,和全國人民一樣向毛主席默哀致敬!
已經(jīng)是深秋了,我們正坐在院子里搓玉米粒,忽然聽到廣播里傳出批狄克的評論文章。我馬上感到是張春橋出了問題,因為這天正是10月19日──魯迅先生的逝世紀念日。傍晚,干事送報來時我們就問他,他將北京粉碎“四人幫”的情況詳細地告訴了我們。
1979年1月,監(jiān)獄主管人員突然通知我們:上級來電話,你們可以出獄了。
自由的降臨以及隨之而來的種種變化對胡風尤其重要,一下了就使他擺脫了精神上的恐怖癥,使他還原成一個真正的自由人。
在這里胡風整整關(guān)了9年,我們曾談過如能自由地走在街頭,想干什么,想吃什么……現(xiàn)在「自由」似乎很輕易地來到,我們二人反而茫茫然不知「自由」為何物。
既然給我們自由了,我們就應(yīng)該試用一下,我提出陪他去大街上觀光觀光。下午的街道是冷清清的,我領(lǐng)他走的是大街,行人也不多。我們進了唯一的一家書店,他只略略瀏覽了一下架上的書籍。又走進食品店,他也沒有提出想買什么吃的。對這幾種自由他似乎都不感興趣。路過郵局時,他卻直奔了過去,原來他想給南京的大兒子發(fā)個電報。我想制止他,但他已寫好了電文「即日離此去蓉,父字」,同時還寫下了監(jiān)獄的名字。
天啊!這就是他20余年后走出獄門,得到自由時辦的一件大事!
(摘自《大地》200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