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電視人,楊瀾是個不折不扣的幸運兒,占盡機會、運氣和觀眾緣。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她總在觀眾們瞅著她干得正順手遂心的火候兒上一再「出走」:1995年離開中央電視臺,1999年離開鳳凰衛視中文臺。這種「習慣性逃離」究竟是因為某些沖突、困境,還是緣于楊瀾式的機智或者個性?
◆被訪者:楊瀾
◇采訪者:何東
走出「鳳凰」為抬頭看看天氣
何:你在鳳凰衛視一人就頂著《百年叱咤風云錄》和《人物訪談》兩攤兒,從節目播出密度來看,你肯定承受著巨大的工作壓力,現在一下子被松綁,是不是有一種從身心俱疲中解脫的感覺?
楊:過去兩年真是特別疲勞。《百年》相對好一點,而主要壓力就在《楊瀾工作室》的人物訪談上。這個工作室因為經費和人手都少,再加上是以自己名字往外打,所以節目從選題、策劃、題綱、編輯、串聯,前期工作我操好幾份心,之后當然還有導演全面把握。但累歸累,又有點自得其樂,其實也沒人逼我這么累,許多事兒由別人去做也不比我差,但還是覺得自己親手做比較踏實,前后總算保持了統一的風格。
我在去年9月8日提出辭職,到12月8日編完最后一期節目,又把其它一些零碎收尾工作打理干凈,心里當時就感到一種說不出的輕松。
現在暫時停下來,能讓我想一想以后更遠一點的事情。我覺得前兩年一直就像是埋頭種地,撒種、鋤草、施肥、收割,始終忙忙碌碌,現在好了,也能抬頭看看天上是什么樣了。
「鳳凰」把我練成一個小管家婆
何:按一般觀眾想象和猜測,你在鳳凰衛視這兩年,無論是制作經費還是工作條件上,都一定比內地更寬余和輕松得多吧?
楊:恰恰相反。無論是制作經費還是人員配備,鳳凰衛視都遠遠低于內地電視臺水平。但這樣的條件,反而逼我學會了處處精打細算。
我要是到外地制作一個人物采訪節目,那事先就得算好,我要帶兩個攝影師、一個燈光師、一個導演,那么他們的路費、住宿費,都得想辦法從4集節目里擠出來。這樣時間一久,我就慢慢練成了一個小管家婆,組里所有的柴米油鹽,都必須細作打算。相比起我原來做電視時的大手大腳吃喝不管,這種經濟上的拮據,正好對我是一個很好的訓練,雖然這并不能算是一種非常完美的工作條件。但起碼我現在知道,如何在最低的經費條件下,把節目盡量完成到什么程度。所以,我還是非常感謝這兩年在鳳凰獨立門戶做節目的日子。
何:在鳳凰衛視這幾年,你和臺里其它人能相處好嗎?
楊:總的來講,這兩年我和鳳凰臺的同事都相處不錯,當我要離開的時候,大家都表示很珍惜這幾年共同相處的時光,而且所有同事還各自專門請飯為我餞行。
每次改換門庭都因為不安分
何:究竟是什么原因,致使你在風頭正健的時候,又像當年離開《正大綜藝》一樣,一定要從鳳凰衛視激流勇退呢?
楊:從表面上說,每一次導致我離開,都跟事業或生活沖突有關。比如整個去年、前年,我都是在香港或北京之間奔忙,可家又安在了上海,我不可能老把父母和孩子來回搬著陪我一起工作,結果弄得兩邊都不討好,工作特別累,還要惦記著家里,可一回到家里呢,又想著還有好多工作沒做完。這種狀態其實是非常不健康的,所以我一直還是想把自己的工作移回到內地更踏實一些。
除了這些外在原因之外,如果再追根問底,那就是我對總來回重復同樣的工作心里很不樂意。當然身邊環境的好壞,也會對我有一點小的影響,但每次真正讓我改換門庭的原因,都是來自我內心的不安分。
我非常討厭那種咿咿呀呀的說話方式
何:你在美國留學,對你后來制作和主持電視節目,都產生了哪些影響?
楊:我覺得第一個就是標準的變化。比如我剛去香港時,包括鳳凰臺領導層,都特別希望我盡快向港、臺風格上靠。但我卻覺得,要真是往什么上靠,那也得向真正國際化的標準上靠。因為港、臺的電視風格,抄日本東西太多啦,而日本又一直在抄西方,所以再轉到港、臺電視節目上,早已是倒了好幾版的克隆模式。而且我一直認為,港、臺電視風格,背襯內地這么大一個文化背景,就顯得太輕太飄,根本它們就襯不起來,所以要說從美國回來給我最大的影響,就是絕對不能被港、臺風格所同化,而是要很正宗地去主持電視節目,還要從根兒上去除那種俏皮輕淺的手勢和花樣,甚至那種咿咿呀呀的說話方式,也讓我感覺非常討厭。
何:有消息說你不會賦閑很久,那么對下一步做電視節目,現在有沒有什么具體或模糊的構想?
楊:像當代人物訪談,這幾年我剛算摸著點門,所以今后可能會接著做下去,但我希望人力和資金都能相對充裕,那樣肯定會比原來的節目質量高得多。另外我現在還對專題類節目和電視紀錄片,有特別濃厚的興趣,因為我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時,就修過不少這方面的課。所以從制作人的角度,今后我可能并不是非要依賴太多的出鏡,去繼續維持自己的電視生涯。但這些也只能算是一個模糊的想法,要真正實施還得條件相對成熟再說。
何:你性格里那種直爽率真,是天生如此?還是后來形成的?
楊:兩方面原因都有。我父親就是個性格很倔的人,所以在我的遺傳基因里,肯定有這種成份。另外,我的確一直活得很順,比如最早上《正大綜藝》,的確有很大的機遇性,好象很多偶然的幸運,一下都湊到了我身上。但現在再看我離開《正》之后的經歷,就不能說全是靠偶然憑幸運了,其中有很多東西,還是靠我自己努力爭取的。
節目播出時我會陷入極度的自卑和恐懼
何:你那份從骨子里就有的自信,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楊:(搖頭加撇嘴)你完全大錯特錯,我恰恰是一個從來都非常缺乏自信的人,所以我就得不停地干活,只有在干的過程中,我才能獲得某種自信。比如當我把一個節目翻過來掉過去剛編好的那一刻,我可能會獲得一時的自信和快樂,但當節目真正播出時,我又會陷入極度的自卑和恐懼,而且馬上就能找到許多讓自己不能接受的毛病和錯誤。所以我這人從骨子里就特別需要得到別人的鼓勵。
何:既然你覺得自己很不自信,可為什么越是盛大隆重場合,比如像在北京主持世婦會的開幕式、大學生辯論會,才越能看出你的沉著與優雅,甚至也有人就因為接受不了你這種氣度,所以背后議論你已經從當初的清純自然變得越來越盛氣凌人了,我不知道你對這種意見有什么自己的理解和說法兒?
楊:(笑臉一下就收起來,非常不自信地問):真有人覺得我變得很盛氣凌人嗎?
何:可能是對你心里那點傲氣的一種誤解?
楊(非常嚴肅加吃驚):那我以后可真得注意這事兒了。
何:(笑)你不必太在意個別人的一句話。
楊:那也得好好反省反省。至于你剛才說的主持大場面,我覺得最重要的還是心態的純粹,越是在那種時候,越不能討好別人和賣弄聰明,別像好不容易趕上一次舞臺表演一樣,渾身解數恨不得全使出來才過癮。
我敢擔保我的同事都不會說我聰明
何:對你來說,進行重大采訪之前,最緊要的事情是什么?
楊:準備。不厭其煩地充分準備。我覺得進行采訪,最緊要的事情就是通過自己能做的所有準備,迅速跨過年齡、地位、資歷的距離,最大限度地獲得被采訪者的認同感。
何:在學習和事業這兩件事兒上,你是不是很少對自己感到自卑和沮喪?
楊:我從小就不是一個很有靈感和創見的人,所以沮喪時時都會在我心里出現。就拿采訪舉例吧,我從來都是按部就班,如果在某一次采訪之前,心里忽然冒出一個很有靈感的創意,那我就特別高興。但絕大多數情況,我還是像學生做家庭作業一樣,事先把該看的資料全看完,然后再理出一條比較清楚的思路,但在這種過程里究竟有多少創見和靈性,那根本就是可遇而不可求。所以也只能靠加倍努力去以勤補拙。和我一起工作過的同事,我敢擔保他們都不會認為我是一個很聰明的人。就像當年在《正大綜藝》,我真是很努力想把大家逗笑,但站在那里光著急可就是想不出辦法,那種內心的無助,誰也幫不上忙!所以我最喜歡有充分準備的工作。從上中學起,我就不是那種巧解難題的高手,但在基本分上我卻從來一分不丟,那全是靠平時做習題做出來的!當時背歷史、地理我能用功到什么程度?你隨便問哪道題,我馬上就能告訴你它在哪一頁上。這么說吧,我是東方教育模式之下,一個絕對的好學生,凡老師布置下的作業,我沒一樣不是完成得仔仔細細,但我認為自己的某一些創造力,已經在接受這種教育的過程中完全喪失掉了。
我不以為感情秘密可以與人分享
何:不少人只要和你在一起,就會多少產生一點距離感,不知你自己對此有沒有感覺?
楊:有。我自認為對別人一直很真誠,只是我對自己私人空間保護比較多。比如我不認為個人的感情秘密,就可以和談得來的女朋友共同分享。而人與人的距離感,往往就是在能否分享秘密之上建立起來。
何:你有沒有能夠真正交心的朋友?你認為有沒有能夠交心的朋友?
楊:別人曾說這輩子我都注定會有一種孤獨感。你要問「交心的朋友」,那現在只有我老公一個。因為在他面前,我才可以完全袒露自己的軟弱和痛苦。小時候,我父親算是我的知心朋友,所有困惑和痛苦,都可以向他傾訴,但現在長大了,我就不愿意讓父母再為我過多操心,所以總是把自己燦爛的一面展示給他們看。后來我生了兒子,于是無論在外面遇到什么不順心,回家也得春風滿面地對他。有一次別的朋友問我現在對生活的感覺,我說就是上有老下有小那種感覺。他說你才多大,怎么說話就跟中年人似的。我當時也樂了,其實心里真有這種感覺。
何:你最喜歡和什么樣的人一起共事和打交道?
楊:職業的、干凈的、充滿敬業感、對自己總有更高一點人生期待、對事業對別人都有一點責任心的人。說到底,我特別愿意和那種心里有光明有理想的人打交道。
(《北京青年報》1.23)
楊瀾簡歷
□1968年出生,1986至1990年就讀于北京外國語大學,在千名候選人中脫穎而出,成為中國中央電視臺《正大綜藝》女主持人并于1994年獲得中國首屆主持人「金話筒獎」。
□1995年去美國留學,先在紐約大學電影學院攻讀「紀錄片導演」專業,之后進入哥倫比亞大學國際傳媒專業就讀,獲碩士學位。
□1996年,被選入英國《大英百科全書世界名人錄》。同年,與上海東方電視臺聯合制作的《楊瀾視線》節目成功發行全國52個省市電視臺。
□1997年1月,散文集《憑海臨風》出版,銷量超過50萬冊。她將第一筆稿酬收入全額捐獻給「希望工程」,因而被選為中國少年基金會常務理事。同年7月,楊瀾被選為哥倫比亞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校董,成為該校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董事。
□1997年4月,應聯合國副秘書長之邀,作為東亞唯一代表,出席了聯合國世界媒體圓桌會議,11月又應邀出席聯合國「`97世界電視論壇」。
□1997年7月,加盟鳳凰衛視中文臺,1998年1月推出人物訪談節目《楊瀾工作室》,既是制片也擔任主持人;在同年4月起開播的《百年叱咤風云錄》中擔任主持。
□1999年10月離開鳳凰衛視中文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