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研究國學二十余年,潛心解讀五大經典(論語、孟子、老子、莊子、易經)則是近十年的事。想不到念書人也有時來運轉的一天,碰巧遇到了大陸的國學熱。去年8月,我應山東衛視之邀,前往濟南錄制“新杏壇”所設計的孔子七講,中間抽空去探訪心儀已久的曲阜三孔。
“三孔”是指孔廟、孔府、孔林。對儒家學者而言,這一次的訪問無異于朝圣之旅。曲阜市委的朱書記非常客氣,不但全程陪同,并且安排最好的講解員以及專業的攝影員。我生平第一次“不得不”擔任主客,實在有些不太習慣。孔廟的建筑誠然宏偉,題字贊詞也頗有些典故,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對后代帝王加諸孔子的禮遇,并不感興趣,因為專制政體無論如何都是“陽儒陰法”,把儒家拿來當做招牌而已。至于孔府,則是孔家后人實際居住的院子,對游客而言,只是某種家具博物館而已。
讓我深刻感動的是孔林。孔林其實是孔子及其后人的墳墓區。我們一行人分乘兩輛小車,穿過重重樹林,來到孔子墳前。我見到矮墻外一個隆起的土堆,墻內地上擺著三張跪墊,兩旁各一盒菊花。我顧不了謙虛,立即大步上前,在中間的墊子跪下,雙手合十,心中默念“終于來到這兒了!”但是又不知該如何向孔子問安或禱告,只是保持三分鐘完全平靜的心情。我起身之后,講解員才告訴我說:“這個墳其實是空的。在文革的時候,紅衛兵曾經挖開墳墓,沒找到骨骸,卻竄出一條紅色大蟒蛇,讓圍觀的人大吃一驚,紛紛走避。”
文革時期有 “批孔揚秦”的口號,孔子的墳墓受到破壞是可以想像的,但愿這樣的瘋狂之事永遠不再發生。在這一波國學熱中,孔子思想受到高度推崇,我相信他的墳墓也將成為眾人旅游的景點,因此在外觀上應該也會整修得較為莊嚴些。參拜孔墓之后,我的眼光立即被左邊的一塊立碑所吸引,上面寫著“子貢守墓處”。立碑后面是一棟仿古石屋。我站在立碑旁,請攝影員幫我拍照留念。這是我參觀三孔全程唯一主動要求拍照的一處。
我心中想的是 《孟子·滕文公上》的一段話:“昔者孔子沒,三年之外,門人治任將歸,入揖于子貢,相向而哭,皆失聲,然后歸。子貢反,筑室于場,獨居三年,然后歸。”意思是:從前,孔子逝世,弟子守喪三年之后,收拾行李準備回家,走進子貢住處作揖告別,相對痛哭,大家都泣不成聲,然后才離去。子貢又回到墓地重新筑屋,獨居三年,然后才回家。
弟子們為孔子守喪三年,是把孔子當成父親來敬愛。的確,孔子是他們“精神上的父親”。正如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死時,柏拉圖說:“老師死了,我們都成了無父的孤兒。”生我者父母,帶我走上人生正途的,則是像孔子與蘇格拉底這樣的老師。每一個人都渴望得到這樣一位老師。我們中國人有孔子,實為一大幸運。
離開三孔時,一位同行的友人說:“荀子的墳就在附近,你要不要順道去參觀?”我婉謝說:“我經常批評荀子的理論,不好意思去見他。”這不是幽默的話,孔子說過:“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意思是:心底藏著對某人的怨恨,表面卻要去和那人交朋友,左丘明認為這種人可恥,我也認為可恥。編者注)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我想到荀子教出李斯與韓非這兩大弟子,就不免生出復雜的心情,所以不去也罷。(傅佩榮 臺灣大學哲學系教授 著名國學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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