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上海一名普通的IT技術人員,偶然撿到了兩省官員公款出游的詳細資料并在網上曝光,兩名官員丟官,多人受處分,政府公共財政該如何更加透明的討論再次被引燃。為什么曝光?是“憤青”的沖動,還是社會責任感使然?他在接受中國青年報記者獨家專訪時說——
“我不能讓一輩子交的個稅被考察團糟蹋了”
在網上曝光新余和溫州“官員出國考察團”清單時,“魑魅魍魎2009”一直隱瞞著自己的身份,甚至是對即將成為妻子的女朋友。
直到有一天,女朋友看到一篇博文:“這個喚作‘魑魅魍魎2009’的憤怒人士比美國大片中的英雄厲害機智得多,只是一個回合,在對方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將對方的行為大白于天下。”
“做財務的,看不慣腐敗”的女友是知道“魑魅魍魎2009”這個網名的。她看新聞說,11月26日,“魑魅魍魎2009”在“天涯社區”公布了新余和溫州“官員出國考察團”清單,瞬間成為輿論關注的焦點。
女朋友贊嘆說:“那個人跟你一樣也是搞IT的,你們這一行還真有些技術優勢!”
他心里不禁得意起來,忍不住說了一句:“知道發帖的這個人是誰嗎?”
隨后,他用“魑魅魍魎2009”這個賬號登錄天涯論壇,拷屏給她看。
女朋友簡直要跳起來!“糟了,你的安全怎么辦?”因為一直關注這次新聞,女朋友知道“影響很大”。
“從技術上說絕沒有問題!”聽到這句話,女友稍微放下心來。
這并不是自我安慰。作為從事網站架構管理工作的IT技術藍領,他能自如地通過國內的跳板機再使用國外的代理發帖。而“魑魅魍魎2009”也只是他在“天涯社區”臨時申請的馬甲。
如果不是偶然在地鐵里撿到的一個塑料文件袋,他的生活會像多數人那樣延續:剛在上海買了房,明年邁入婚姻的殿堂。
但11月21日發生的事改變了他的生活。
這天晚上9點,他下班回家,先坐6號線地鐵,然后在世紀大道站倒2號線。
地鐵站里有一排等車的座位,他剛一過去坐下來,就看到臨近的座位上有一個粉紅色的環保購物袋,上面還有蝴蝶結,看起來像個女孩子用的袋子。
“當時人比較少,我想是誰忘記拿了,可能還會回來找,于是就站在那等了一會兒,但一直沒見人來。”
幾分鐘后,車來了,他只好拿著袋子上了地鐵。
也許打開袋子,里面會有丟失者的聯系方式。這樣想著,他打開了袋子,里面有個帶拉鏈的塑料文件袋,裝著厚厚的一沓文件。
他抽出來一看,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第一感覺就是很憤怒,太赤裸裸了,說是出國考察,卻連一點公務安排都沒有。”他當時的第一想法,就是要讓這個東西曝光。
回到家,他把文件一張張地掃描進電腦。由于文件很多,他最終選擇重要的37張發到網上。
但他還覺得應該寫上一段“檄文”,一是表達自己的憤怒,二是用文字來引導大家看到赤裸裸的腐敗。
整整周末兩天,因為滿腔的憤怒,他大多時候都在發呆。
最終,他選擇了《明朝那些事兒》中的一段話作為開篇:“因為在目睹了無數現實生活中的黑暗之后,我依然保存著我的理想。我相信,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公理和正義。”
這段話是寫明朝清官于謙的。恰好今年5月,他去杭州旅游時,專門拜訪過位于西湖西側的于謙祠,因此,他首先想到要引用這段話。
但他仍對自己的文章沒有自信,于是把文章發給了一個學中文的朋友,想讓他改改。朋友沒做絲毫修改:“已經寫的很文藝、很煽情了。”
11月26日,“魑魅魍魎2009”調休。早上9點多,他起床開始發帖,由于網速較慢,一直發到11點。
網友反應異常強烈,跟帖不絕。然而沒過多久,帖子被刪了,管理員給他發了站內短信,只有一個詞:sorry。
他也很理解:“我覺得他們也是迫于壓力,至少那句sorry讓我覺得不能過于苛求人家。”
網友瘋狂地轉載卻讓這個帖子成為網民關注的焦點,并引起了媒體的注意,江西新余、浙江溫州“出國考察門”事件從此曝光。
“我想象著這個帖子會悄無聲息地沉下去了,所能起到的作用,至多是新余和溫州兩地的網友,以后看電視時看到被曝光的官員出鏡罵上幾句。”“魑魅魍魎2009”說,“但既然被我撿到了,我就應當盡到我的責任。”
網絡的力量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在江西新余對出國考察團作出處理的當天,他才寄出給江西省紀委的材料,也就是說,江西省完全是根據網絡上的強大反應做出處理的。
更讓他始料不及的是,11月28日晚,央視《新聞1+1》欄目播出了他發的那個帖子,并引發了“官員出國考察該怎樣規范和監督?政府公共財政又該如何更加透明”的話題。
當時他正在值班,那個學中文的朋友打電話讓他看直播,興奮地說:“快看,小人物創造了歷史。”
他笑著回答:“歷史上大人物這么少,如果歷史都是大人物創造的,那歷史一定會很蒼白,總要有些小人物來做些事情。”
他感覺自己中了大獎,而且是好幾十萬元的大獎。“我是這樣算的,我每年要繳納1萬元左右的個稅,我還可以工作30年,算下來有30萬元。如果我不曝光,我這輩子的個稅就讓新余團給透支了(溫州團我肯定是夠不上了)。曝光以后,他們要退錢,我覺得我的個稅沒被揮霍掉,所以覺得很值,像中了大獎一樣。”
他還把公款旅游問題上升到中央財政預決算的高度。“如果你是納稅人,那么,請看下去,或許你能了解到中央財政預決算報告中高額的行政辦公費用的來由。”
這也引起了網友的質疑:一個技術人員,怎會關注中央財政預決算?
他不僅關心,還曾專門到財政部網站下載過近年來的財政預算決算表。“以前跟我合租的一個哥們兒也是IT行業的,對國家大事非常感興趣,我們倆平常晚上沒事,經常討論一些這樣的話題。”
研究的結果讓他感觸很深。“以前看到的都是龐大的冰冷的數字,覺得隔自己很遠,但看到了出國考察團的巨額開銷以后,我第一次直觀地感受到問題就擺在我面前。”
但知情的朋友認為他發貼是“吃飽了撐的”。引導他看中央財政預決算的前室友也說:“你這個是以體制外的行為,想去改變體制內的東西,我不覺得能有效果。”
而輿論的另一種反應也困擾著他,因為很多人認為“新余、溫州官員出事,完全是因為他們倒霉。”
“他們遇到我是倒霉嗎?”他反問:“他們花的是納稅人的錢,花這筆錢是不被許可的,所以他們應該叫罪有應得。”
他的家在中國西南部一個貧窮的小縣城,全縣50多萬人里有10多萬人在外打工,50多歲的叔叔現在還在江蘇高速公路工地上用小推車推土方。
“那他們是不是也很倒霉?在老百姓還在為溫飽和生存而掙扎的時候,這些所謂的‘公仆’卻這樣的揮霍著我們的勞動成果!”
雖然到現在,這些官員都受到處理了,但他仍然高興不起來。
溫州的態度讓他很失望。因為溫州鹿城區區委書記楊湘洪借出國考察滯留不歸的事件,證明出國考察問題很多,但讓他吃驚的是,這次又被曝光后,溫州方面仍然遲遲未決,官員的表態也讓他不可理解。比如“拉斯韋加斯是一個典型的城市,干部去學習考察市政建設是很合理的”。
讓他更為憂慮的是,以出國考察名義公費旅游似乎成了當然的“公務員的福利”,有的地方甚至還實行指標管理,按級別規定次數。
還有評論認為他的做法很幼稚。“給我的感覺,好像是我到了2000年還在大街上揮舞著報紙說,四人幫終于倒臺了!認為我太天真,鬧騰個什么勁。”
但他堅信在網上曝光是正確的選擇。在他看來,公務員無權享受公費旅游的福利,雖然三令五申卻屢禁不止,使這個領域成為了灰色地帶。而灰色地帶長期得不到陽光照耀,就會變成人們習以為常的黑色地帶。
他非常認同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王錫鋅的說法:“現在所有這些公共財政的支出必須要給公眾一個說法,公眾應當享有知情權。”
他說:“如果人們對這個視而不見,對那個也視而不見,黑色地帶越來越多,那社會怎么辦?哪里還會有什么公平和正義?”
相對網上曝光,他原本更相信紀委。因為“要作出處理的話,紀委才能真正起到作用”。
11月29日,在網上曝光后,他把兩分材料分別寄給江西省和浙江省紀委。
有網友把他撿到文件、曝光的過程鋪陳成大片的情節:“他拿著秘密文件袋,在各方勢力的圍追堵截之下,東躲西藏,開始了亡命之旅,其間的斗智故事驚險刺激……”
“我不會那樣干。”他說,“我雖然是熱血青年,可我也知道一個人的一腔熱血要灑對地方,沒灑對地方,估計連棵路邊的野花都澆不活。”
他也看到福建某地一名舉報者被誣陷,然后遭通緝亡命天涯的新聞。
給兩省紀委郵寄材料的時候,他特地穿上了帶有帽子的羽絨服,并且圍上條圍巾。因為他知道,寄特快專遞要去柜臺操作,那里有攝像頭。
在發件人姓名一欄,他一個寫了”許文強“,一個寫著“丁力”,兩個都是電視劇《上海灘》里面的人物。郵件的封皮上,他還分別加上這樣一句話:“新余市(溫州市)政府公費出國‘考察’材料”。
寄送材料時,浙江省寄的是杭州市體育場路547號,收件人寫著浙江省紀委。江西是寄到江西省南昌市江西省政府大院西二路4號,收件人姓名寫著江西省紀委信訪室。
通信地址是在網絡上搜索出來的。上網查找通信地址時,他注意到兩省的政府主頁上有政府信息公開的欄目,但沒有看到政府公共財政支出的詳細信息。
特快專遞寄到南昌市26元,寄到浙江20元,再加上兩個信封4元,一共花了50元。
出于安全考慮,他專門新辦了一個手機號碼與中國青年報記者聯系,也花了50元。
“你看,我也為反腐事業奉獻100元了。”他說,“如果這個事情就此落幕,這兩批被曝光的官員絕對不會是最后一批公款出游者,那我絕對不會算是小人物創造了歷史,頂多算冒了泡而已。” (葉鐵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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