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對汶川映秀鎮的持續關注,緣于其災情的嚴重和關鍵的地理位置。記者產生步行走進映秀的念頭,源于一個38歲的普通女性任瑞英。
5月16日下午3點05分,在都江堰進入映秀公路的入口,一身塵土的任瑞英站在路口,翹盼在附近找水的丈夫歸來。此時,她實在沒有多余的力氣隨意走動———5月15日早7點,剛從河南趕到都江堰的任瑞英一路小跑進了映秀,到達時已是當天下午4點,從廢墟旁找到了受輕傷的丈夫,在老鄉的簡易帳篷中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凌晨5點返回。
一路上,尋夫心切的任瑞英什么都沒帶,得知記者準備進映秀,除了提醒要注意安全外,再三叮囑帶足夠的食物和水進去。“里面什么都沒有,老鄉和解放軍都在餓肚子。”
記者以為,像任瑞英這樣執著和幸運的人不會太多。5月16日之前,人們只能靠步行五六十里地進入映秀,一路充滿了危險;而無法停息的時間卻在不斷扼殺一個個生命。
但我們錯了。
進映秀
5月17日凌晨4點45分,記者背上重達30多斤的行囊,乘車從成都向映秀進發。一路上,我們跟隨一輛從湖北而來的志愿者車輛,沿著狹窄的盤山公路而行。
迎接我們的是路邊一塊塊從山上滾落下來的石塊和一些被石塊砸中的車輛,因為石塊很大,一些車輛被砸得體無完膚。一輛小型面包車被砸得幾乎只剩下底盤;一塊棱角尖銳的石塊把一輛白色小車的駕駛室“填”的毫無空隙。
隨著行程的深入,被石頭砸中的車輛越來越多。
僅僅行駛了兩三公里,道路開始考驗司機的技術。一堆堆伴隨著泥土、樹干的巨石截在半路中,一段又一段的公路出現了裂痕,寬的有十四五公分,長的達上百米,部分路面向一旁的懸崖傾斜近20度,一些錯層有近60公分,高出的部分看似隨時會滑落掉進一旁距此七八十米高的岷江中。不遠處的一座跨江大橋,有一段近10米的路面不見了。
沿途不斷有紅旗插在路旁,表明此處有山體滑坡,經過搶險。
6點57分,路旁出現了“汶川歡迎您”的牌子。可18分鐘后,必經之路正在搶修,車至此無法通行。
記者決定兩人隨著進映秀尋找侄女的王磊繼續前行。司機開車返回。返回途中,司機15分鐘前才走過的一處地方出現山體滑坡,軍隊搶修耗時4個小時。
尋親心切的王磊決定帶記者抄小路而上,一條又一條幾乎垂直而上的山間小道出現在記者面前。王磊健步如飛地蹦了上去,而記者卻望塵莫及。重復3次后,氣喘吁吁的記者無奈選擇繞道大路而行。
路上碰到還穿著拖鞋,急匆匆去映秀找兒子的姜女士。
第一件幸運的事很快出現,7點58分,在白云隧道里面,記者碰到迎面而來的王磊,他在半路上碰到了侄女,現在可以興高采烈的回家了。在前面的姜女士停下腳步默默聽著,始終沒有回頭。一轉眼她就不見了。
一路上,碰到很多從映秀鎮、汶川其他鄉鎮走出來的鄉親,或三五成群,或一人獨行。也有一些從里面尋親返回的人群,喜憂參半。大家相互報著平安,送上祝福。
最后記者還是選擇了小路,一些附近的村民堅決反對走大路,遠且不說,實在危險。“有山體滑坡,前面還埋著10幾個從映秀跑出來的學生。”
一些熱心的村民在給記者指明了道路之后,站在原地高處,看著我們遠行。
9點10分,記者走到了百花鄉油碾村,村里所有人都已居住在沿著村間小道而搭建的救災帳篷中。此次地震,油碾村全村房屋幾乎完全倒塌,300多人的村子死了15個人,受傷20多個人。現在靠空投有了充足的食物,醫療隊伍也進駐了。
在油碾村出口,姚先生也一瘸一拐的走了出來。為了得知妻子是否安全,從5月14日,姚先生帶上干糧從里縣出發,整整走了3天多時間,風餐露宿,走到百花鄉。得知妻子平安且已經轉移,姚先生馬不停蹄的再次走上了尋妻之路。
姚先生說,謠言實在太可怕了,妻子所在的村其實受災情況并不嚴重,而別人告訴他那村已經被山體滑坡整個埋了。
9點35分,記者再次回到岷江大壩旁的主干道。從映秀方向出來的老鄉逐漸增多。在一座橋旁,從湖北宜興遠道而來的李先生靠著祖傳的藥方和手藝,為受傷的人進行及時治療。
一個40歲左右,從汶川走出來的婦女脫掉鞋,腳底板上全是大泡。被刺破時疼得哇哇直叫。
李先生的目標是要走進汶川,直到藥用完再返回。
9點55分,一群老鄉從一處山體滑坡的亂石上爬過來,必經之路是一塊有五六米高的巨石,其近一半懸空著,下面是近百米的懸崖。去的方向迅速被警戒起來,但來的方向老鄉仍然沒有停下腳步。
這時記者碰到一位從貴州遠道而來的母親龍金玉,她20歲的兒子蔣雨航埋在映秀一處坍塌的建筑里,生死不明。龍金玉哭著說,她從13日就得知兒子被埋了,新聞里和兒子單位的人一直說道路不通,她已經連續4天幾乎沒吃任何東西了。15日她和家人到達成都,她再也不能等了,今天早上一個人偷偷溜出來,不管道路通不通,一定要到映秀。
“兒子死了,我要看到人,看不到人,我也要看看兒子死的地方。”龍金玉哭著說道。
記者和龍金玉一起,繞道一條臨時開建的道路,但前方也被山體滑坡阻斷,軍隊和群眾都在此等待。兩個腳受傷的湖北特警在此休息,全身上下都是泥土。
10點46分,一次余震襲來,香港一家電視臺的攝影機差點從支架上掉下來。
11點05分,一個振奮人心的事出現了,從附近的山上救下一家人,其中包括一個出生僅13天的嬰兒。大家蜂擁而上,看看這個幼小的生命。醫生馬上給她做了檢查,一切正常,只是餓了。
突然,孩子打了一個噴嚏,所有人都開心地笑了起來。
記者回頭,龍金玉卻消失了。
前進,前進,前進
11點25分,臨時道路上的路障被打通了,群眾歡呼起來。對面三四百名老鄉在軍隊的護送下走了過來,這邊,一群人沖了過去,想在老鄉中尋找到自己的親人。
一聲令下,這邊的人群跟著隊伍迅速前行。雖然已是小跑,一旁的指揮官還是在邊上喊著:“快快快!”
腳下,是泥濘的道路,左邊是大山,因為滑坡,一些石壁露出嶄新的青灰色,一些石頭出現了大約1米寬的裂縫,從山腳一直延續到半山腰。一些小石塊陸陸續續的滑下來;右邊是岷江,川流不息。
11點50分,剛跑開沒多遠,前方再次被山體滑坡阻斷,隊伍原地休息。一些士兵抓緊時間吃飯,也就是方便面和餅干。一名士兵彎下腰整理被泥水浸濕的褲管,起身時,吐出一陣又重又長的粗氣。
隨行的一名年齡也就十八九歲的士兵說,他們師負責汶川地區的接應工作,哪里需要去哪里。第一天他們就從都江堰步行走了進來,13日一整天幾乎什么都沒吃,第二天找了些糧食從山上挖了些野草喝上了粥,直到這兩天才有干糧吃,但仍不充足。“映秀鎮里的軍隊食物更緊張,今天才有所緩解。”
這時,幾個軍人沖隊伍大喊:“不要背靠著大山,余震太多,時刻注意。”
三聲驚天動地的炮響,前方整個被黃色的塵土籠罩。稍稍停頓,隊伍繼續前行。
13點11分,隊伍開始爬山。這是一條新路,隊伍在摸索中前行。在半山腰,記者那個小隊里最先停下來休息的是個軍人———一個人背著個比他的背還寬出半米的大包,手上還端著兩個大箱子。他一屁股坐下來,下巴上的汗水就像雨后屋檐上流下的水珠。大家紛紛上去幫忙。
他說:“我們班6個人,要保障一個隊伍幾十個人的供給。”
爬上去后,一些群眾直接躺到地上,一時再也起不來了。休息了三四分鐘,繼續前行。
前面是一段近1公里的環山公路,現在幾乎見不到原有路面了,到處是山體滑坡掉落下來的大小石塊,人群在一塊塊石頭間跳躍行走。
13點28分,突然有搖晃,耳邊一陣沙沙的響,往左望去,一堆小石塊從山上滑了下來。人群中有人大喊:“快跑,山體滑坡了。”大家迅速逃離,一些雞蛋大小的石塊在記者頭頂飛過,隊伍被分割成兩隊。前者繼續前進,后者原地等待。
上海電力醫院的32名醫務志愿者和記者在同一隊伍,在院長趙崇華的帶領下,外科主任和麻醉師都來了。他們告訴記者一個好消息:映秀一個倒塌的電廠里今天發現有生命跡象,可能有四五個人還活著。
隨后一個從里面走出來的老鄉告訴醫療隊,目前已經救出了兩個,但都未存活。還有一個埋在下面,可能傷勢嚴重,主要處理輕傷的醫療隊伍就不用去了。
但醫療隊還是準備進入看看,幫些力所能及的事。
13點48分,隊伍趕到百花大橋。橋面斷裂,有近50米的橋面掉落在下面的岷江河灘。
5分鐘后,終于看到了遠處映秀的村影。
14點08分,映秀鎮的路牌出現在路口,不遠處,一塊近兩層樓高的大石頭深深插在土里。
映秀見聞
路口,一排排消防官兵躺在簡易帳篷里休息。一些受災群眾的帳篷也搭在不遠處,有些人正在生火,在烏黑的鍋里煮著方便面。
漩口中學主教學樓整個向右傾斜,一位大娘正在門口打掃衛生。大娘一路嘆氣,喃喃自語。走進映秀鎮,倒塌的房屋一片接著一片。繞著整個鄉鎮走了一圈,幾乎已經沒有直立的房屋存在。
一些受災群眾灰頭土臉地站在自家門口,看著來來往往的軍隊、記者、尋親的人,一臉的茫然。
14點35分,在坍塌的電廠附近,記者找到了“失蹤”的龍金玉,她顫抖著聲音告訴了記者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我的兒子還活著!我喊他,他應了!”
龍金玉說,她當時等不及了,沖過警戒線,爬過滑坡,一個人跑了進來。找到兒子被埋的電廠,消防隊員說下面還有一個生還者,她沖上廢墟,朝一個洞口喊道:“二哥(蔣雨航乳名)?!”
里面輕輕傳來“哎”的一聲,龍金玉的淚水掉了下來。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有這么大的勁,知道孩子出事后,我幾天沒吃沒睡了,今天竟然還能一路跑過來。”龍金玉說。可當一名消防隊員給她拿去一瓶礦泉水時,這位有勁的母親試了幾次卻怎么也擰不開瓶蓋。
得知營救工作還需要三四個小時后,記者前往映秀小學。那座曾經在電視上反復出現的“殘垣”還在那里,整個學校也只有它矗立在那里。地震發生后,全校473名學生中,在操場上的158名學生逃了出來,其余被埋。在家長和消防官兵整整5天的努力下,也只救出了幾十個生還者。
在去學校的小道上,16名軍人每4人扛著一個黑色口袋走過來。記者問道:“老師還是孩子?”
“都是孩子。”其中一人回答。
走進只剩下兩個柱子的校門,又有3個黑色口袋被抬了出來。
在原來的操場上,21名家長坐在一個臨時簡易棚里,眼神直直地望著前面正在挖掘的消防官兵。
一名5歲半女孩的家長王先生說,他在地震后第一時間趕到了這里,來的時候廢墟下面到處是呼救聲,嚎哭聲。隨著其他家長的陸續到達,張先生和大家開始自救,沒有工具,大家就拿手刨,整整兩天,刨出了幾十個孩子,大多數都存活了。
“我每天一早就到這里,已經等了5天多了;老婆已經帶著其他孩子去都江堰了,我留下來看孩子最后一眼。”
同樣在堅持等待的張先生說,他地震沒結束就跌跌撞撞地往學校跑,在女兒原先班級的位置喊女兒的名字,聽到女兒的同班同學回應:“叔叔我在這里,救救我。”
張先生扒開磚塊,還能從一個空隙中看到孩子。孩子的腿被壓著,大伙都來幫忙,但根本搬不動連著鋼筋的水泥塊,“眼睜睜地看著孩子死去”。
一開始,操場上圍滿了家長,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家長失去了信心,選擇了離開。但還有人打算堅持到底。
一個好消息是,王先生說昨天有搜救犬來過,在原本學前班的地方遲遲不愿離開。
一個壞消息是,那個“殘垣”就在學前班旁邊,幾次余震,它都搖搖晃晃,可不管消防官兵用現場惟一作業的吊車拉還是和家長一起人力拉,它始終不倒。
16日早上8點30分才接手小學施救工作的山東消防總隊副處長孫金杰告訴記者,現在急缺大型機械,只是靠人為地鑿,營救工作緩慢。但15日晚11點,還是有生還者被營救出來。
15點44分,一次余震差點把家長們搭建的臨時簡易棚震塌。但家長們只是把捆竹子的繩子收緊了些,依舊坐在那里等待。
走出小學,路旁的一戶人家,二男一女正在收拾廢墟。他們說將來還是在這里生活,隨時準備重建家園。
但當務之急還是人身救援。
映秀鎮中灘堡村小河邊組原本有戶籍人口310人,現在存活270人,功勞還是在于及時的自救。
地震后當天,映秀就下起了瓢潑大雨。未受傷的成年人自發組織起來實施營救,當天就用手刨出了十幾人,全部生還。原鄉黨委書記趙代興就是這樣被人刨出來的。出來后,在脊椎受傷的情況下,他立即就加入了營救的隊伍。
第二天,依舊大雨。還在都江堰的原小河邊組組長楊運春翻山越嶺跑了回來,在現組長受傷的情況下,楊運春及時組織群眾自救,“不受傷的成年人都去刨人,受輕傷的去搭建臨時帳篷”。
這樣又刨了9個人出來,8人生還。而楊運春5歲的兒子至今仍被埋在廢墟中。
奇跡出現
16點15分,電廠施救還在繼續。
一輛吊車是現場惟一的大型工程機械車輛,開車的是58歲的村民楊運青。他用極其沙啞的聲音與現場營救的消防隊員進行溝通。他兒子楊和建正在一旁進行短暫的休息。
地震發生后,楊云青帶著兒子和兒子的干爹3人,從一家公司借到了兩輛吊車,配合消防隊員在電廠和小學里實施營救。
整整5天時間,3人輪番上陣。
讓人難以想象的是,在此次地震中,楊云青家族有10人死亡,其中包括他愛人。但更讓楊云青痛心的是,學校有幾百個小孩埋著,“以前他們見到我時,都爺爺、爺爺的叫著,可如今……”楊云青哽咽道。
已經是震后123個小時了,現場的所有人,都在等待這個奇跡的發生。
17點23分40秒,一塊兩米長的水泥塊被吊了出來;4分鐘后,3塊連接著的水泥塊又被吊出。
龍金玉攥緊了拳頭盯著施救點,一動不動。
17點49分30秒,破拆工具抬了上去。3分鐘后,一架直升飛機在頭頂飛過。
在緊張的等待中,記者看到一名到處亂轉的老人———在廈門打工趕來的馮先生,他27歲的獨生女兒也被埋著,生死不明。
“快沒時間了,可怎么辦啊?”他雙手捂著臉哭了起來,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18點11分05秒,龍金玉的兒子蔣雨航被十幾名消防員抬了起來,記者們一擁而上,被幾十名消防官兵組成的人墻擋在外面,醫療人員馬上對蔣雨航進行救治。
現場歡呼聲一片。
惟獨馮先生,在一旁焦慮地走來走去,看到單獨的消防隊員就過去拉住他,甚至跪下:“還有人在里面呢,你們快救啊,來不及了!”
看到此景,另外兩個被埋者的親屬也跑過來跪倒在地。
“快去喊一下你們親人的名字,看有沒有回音。”消防隊員說。
“娃兒,你快應一聲啊……”老人沖著一個個縫隙呼喊著。
“來人啊,有回應!”有人喊道。
一群消防隊員又沖了上去……(記者 周斌 那日蘇 文/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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