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中華文摘》稿件務經書面授權)
文/冰 凌
馬林蘇不喜歡白天。他喜歡晚上,因為晚上可以想問題。幾年來他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我死了以后怎么辦?他覺得這是他現在所面臨的最重大的問題,它涉及幾個重大問題,而從這幾個重大問題中,又牽扯出十幾個大問題。他心里非常清楚,要讓自己死后無憂無慮,眼光柔和無限安寧,一定要在死前解決掉這幾個重大問題和十幾個大問題。不然他死了也閉不上眼睛,就是閉上了眼睛,也絕對不得安寧。你想想,生來清清楚楚,死卻破碎不堪,他的人生還談得上完整嗎?他覺得白來這個世界了。
這自然是馬林蘇的秘密。這秘密除了深藏在他的心底,再就是記在他的“藍色賬本”上。“藍色賬本”是一本大開本藍皮面筆記本,花紋扉頁上寫著兩句經典的話,第一句是“干干凈凈的來”,第二句是“明明白白的走”。落款是:“馬林蘇,1998年3月22日”。再翻一頁,是目錄,幾個重大問題和十幾個大問題,按篇分章排列得整整齊齊,后面都標上了頁數。全是他用鋼筆書寫而成,碳素墨字寫得很擠,卻很工整,透著肅穆之氣!八{色賬本”鎖在他單位的辦公桌抽屜里,晚上他在家所想的問題,如有心得,就順手記在床邊的小紙條上,塞進皮包里,然后到單位再歸納入賬。
馬林蘇官拜副處長,這副處長是虛名,實際上是正科級,但被人叫上“馬處長”或“馬處”,那感覺還是有所不同。他對這個實際正科而在嘴上享受副處聲譽一直耿耿于懷,倒不是他還有什么官癮,而是邁不上副處級的臺階,死后骨灰盒就不能放在問林山革命陵園!這對他是最為重大的問題!但是話還是要說回來,不管如何,他畢竟是副處長,在一個大處29個人中,僅次于處長湯國強,也管到27個人。這二把手,理所當然擁有自己的一間辦公室。自己獨享一個房間,自然很方便工作,也方便他把晚上所想的重大問題和大問題,分門別類,從容地記在“藍色賬本”上。
馬林蘇不對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秘密,包括自己的妻子高麗笙。有時為了解決問題不得不說時,他會掩飾著說,絕不讓人察覺出話中的含意。比較難辦的是夜里做夢,他自己難以把關,片言只語脫口而出,經常泄露內心的秘密。還好妻子睡眠質量極好,夜夜沉睡夢海,哪顧得上他說什么。不過有一次,高麗笙剛做完臉部拉皮手術,臉皮緊繃著似乎不夠用,于是屢屢借用眼皮,結果閉不上眼睛,也就睡不著覺。恰在此時,馬林蘇脫口而出:“誰是接班人呢……”高麗笙大吃一驚,翻身坐起來,干睜著大眼,盯著丈夫。只見丈夫嘴巴咕嚕咕嚕一陣,又吐出一句:“誰接班呢……” 高麗笙慌得搖了丈夫一把。馬林蘇翻了一個身,又說:“推也沒有用……你不可能……”高麗笙叫起來:“哎哎!說什么呀?”馬林蘇驚醒,迷迷糊糊看著妻子。高麗笙問:“你說什么呢?”馬林蘇驚問:“我說了什么?”高麗笙說:“你說誰是接班人,誰接班呢,還什么……你不可能。”馬林蘇嚇出一身汗,又問:“我還說了什么?”高麗笙搖搖頭。馬林蘇一揮手,說:“夢話,說夢話。睡吧。”高麗笙說:“你單位里出事啦?”馬林蘇說:“沒有。”高麗笙說:“那你說誰呢 ?”馬林蘇說:“說夢話吧。睡覺!备啕愺相僦,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倒下去睡著了。
而馬林蘇睡不著了,他掃著妻子生澀的臉皮,心里說:“說的就是你!”自己一旦死后,誰來接自己的班呢?睡在妻子身邊的人是誰呢?這恰恰是他所想的幾個重大問題之一。別看妻子坐四望五徐娘半老,心里卻活潑得很啦!不敢說她有萬種風情,但是,七到八種乃至十幾種風情那是絕對少不了的。到如今都已經這把年紀了,還堅持要做什么拉皮手術,這就是紅杏爬墻的征兆吧?當然,客觀而公正地說,妻子的品行是可圈可點的,自己也是壓得住陣腳的。但是誰能保證她到那個時候獨守空床而臨空不亂呢?平心而論,妻子找個接班人睡在自己目前的位置上,是無可非議的,既符合法律也符合道德。問題是由誰來接班?由誰來睡在自己目前的位置上?撇開他個人的感受不說,從大局著眼,這對于維護馬家目前的安定團結的局面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對于馬家下一代乃至下幾代的長治久安有著極為深遠的意義。為此,他制定了自己接班人的五條標準:1.思想上是可靠的,是不是黨員和干部倒在其次,但是思想上一定不能出軌。2.行為上一定要遵紀守法,安分守己,不能搞七搞八。3.富有責任感和同情心,要善待妻子,對妻子和她前夫體制內的兒女要關心要愛護,要延續前任的父愛精神并繼往開來。 4.工資能高則高,不求富貴但求溫飽,而且太有錢也有副作用。 5.歲數要比妻子大。最起碼也不相上下,小不可超過兩歲。這里要附加說明,男人到這把年紀,總比同年紀的女人顯得年輕。如果年齡再小,豈不是差距更大了嗎?而且對小男人,女人難免要哄,這對馬家的安定團結和長治久安顯然不利。再者這也分明是助長了目前流行的畸形婚戀現象——“姐弟戀”,如果不是助長,起碼也是同流合污。
不能說已經很好地解決了接班人這個重大問題,但馬林蘇覺得,他親手制定了五條選擇接班人的標準,使妻子在圈好的園子里跑馬,是對妻子最有力的制約,大體上不會再出什么大亂子。但是,這又面臨了新的問題,誰來監督制約妻子呢?他經過深思熟慮,決定將把這副重擔交給女兒馬艷妮。女兒是妻子的克星,在女兒面前,妻子永遠是那么低聲下氣,任憑女兒怎么折騰,依然笑臉相哄并且其樂無窮。女兒雖然言行上表現得粗放,但對她媽愛得卻是最深。妻子提出要做拉皮手術,被女兒無情地嘲諷一通,妻子馬上說不做了不做了。但沒過幾天,女兒已經幫她媽聯系好了最好的整容醫生,并且付了幾千塊錢的整容費,還陪她媽到醫院做手術。這當媽的反倒像是女兒了。因此,有女兒把著園子的大門,相信妻子是跑不出園子的。舉一反三,還有幾個類似的難以解決的大問題,需要采取同樣的手法,都由女兒來一并解決。因此,女兒任重而道遠,他對女兒寄予重望。他想到過去二十幾年對女兒沒少培養,到如今女兒已能獨當一面,今后一定能繼承他的遺志,完成他未完成的事業。他由此感到無限欣慰,那種欣慰如蜜流滋潤著他的心田。
安排好了妻子,馬林蘇就要考慮如何安排兒子女兒。他對女兒是放心的,女兒潑辣而有心計,潑辣是先天繼承她媽的性格,而心計則是她后天形成的,是他這個當父親的培養的結果,跟她媽沒有什么關系。潑辣和心計,使女兒這輩子注定吃不了虧,就連她男朋友,身為博士,也心甘情愿天天圍著她轉,還沒結婚,錢卻如數地交給她管。女兒在銀行學校畢業后,在一家證券交易所工作,收入高又穩定。她男朋友博士畢業后,要到美國讀博士后。女兒說,要去你去,一刀兩斷。博士便不再提去美國的事。女兒獨立自主,又有博士保駕護航,這輩子一定是乘風破浪勇往直前。他擔心的是兒子馬成豹。兒子出生后,他在給兒子起什么樣的名字時,就絞盡了腦汁。馬成龍?馬成虎?馬成豹?馬成鋼?馬成帥?馬成王?等等,開了長長的一串名字,最后他莊嚴地在“馬成豹”這個名字上圈定。他之所以選定這個名字,是希望兒子像豹子一樣敏捷靈活而又兇猛異常?墒莾鹤蝇F如今都二十好幾的大小伙子,卻整天無精打采,兩眼迷糊,軟塌塌得直不起腰,哪像是一頭豹?改叫“馬成泥”倒是最恰當。兒子書也讀得不怎么樣,上完職業高中,就被一家物業公司招去當了保安。天曉得他這副模樣怎么讓人看上的。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居然有不少女孩子追他,其中一個叫茅瑞莎的女孩更是愛他愛得死去活來,說他眼睛里經常冒出憂傷,她最愛的就是這種憂傷,只要看一眼,今夜就睡不著覺。
馬林蘇見過茅瑞莎,對這女孩說不上什么感覺,雖說看不慣她的那一套做派,但細細想來,也難為她對兒子的一片癡情,那種既純又傻的愛情,讓他這個當父親的都莫名其妙地感動。反而是兒子拿她不當一回事,經常迷糊著眼睛,把她晾在一邊。但女孩任憑兒子眼睛怎么迷糊,仍然癡癡地愛著兒子,一副無怨無悔的模樣。時間長了,他倒對女孩生出幾分同情,覺得兒子也太不夠意思,怎么能這樣冷對女孩灼熱的愛情呢?這天晚上,他對妻子說:“哎,你要說說你兒子啊,對人家女孩要尊重一點。整天不理人家像什么話?連我都看著難受!备啕愺险f:“我說他啦。豹子說,你怎么知道我對她不好呢?我對她好的時候你們看得見嗎?”馬林蘇立刻警覺起來:“這么說,他跟她啊、啊、那個了?”高麗笙說:“你死腦筋,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當年我們還沒結婚,你不也是啊、啊、那個了嗎?”馬林蘇急了:“此一時而彼一時嘛。當年我多大年紀啦?快三十的人啦,哪經得起你挑逗?”高麗笙也急了:“誰挑逗你?那天晚上不是你鉆進我的被窩霸占了我!瘪R蘇林叫道:“胡說什么呀?”高麗笙哄道:“好了好了,我樂意被你霸占,好了吧?”馬蘇林說:“這、這是原則問題,怎么能說霸占呢?一個巴掌拍得響嗎?”高麗笙說:“就是啊,要是女孩不同意,他們能啊、啊、那個了嗎?我再告訴你哎,那天我仔細看了她的腰,將來十有八九生男孩。”馬蘇林翻身坐起來:“是嗎?這好,好!太重要了!我們更要好好對待這女孩,像對女兒一樣對她!彼麖匾闺y眠,凌晨時分,他做出一項重大的決定,他要把七萬塊私房錢,指定留給孫子,作為孫子以后入托上學的專款。他對兒子是不抱什么希望了,作為兒子,最多承上啟下起一個過渡性的作用。他將厚望寄托在孫子身上,相信孫子一定能隔代繼承他的智商,在他開創的馬家新局面的基礎上,做出更加宏偉的事業來,完成馬家光宗耀祖的大業!
馬林蘇在科級位置已經整整坐了13年,穩當得一動不動,如同一尊雕像。僅僅在3年前,單位在建制名稱上,由“科”改“處”,讓兩個耳朵舒服了一陣。他心里清楚,自己已經五十有七,行將退休,想再往上邁一個臺階,首先年齡上受到限制。除非撼動前面的處長(實際上是副處長)湯國強。但湯國強剛45歲,整整小他一輪,而且湯國強還是研究生學歷,位置自然比他坐得更牢。當然也不是沒有可能,如果湯國強出現兩種情況,一是上調高升;二是犯法下臺。但至今為止,上調高升沒有絲毫跡象,而犯法犯錯,也暫無劣跡可循。他經常在腦子里設想,比如,湯國強收了人家十萬塊錢,被人告到反貪局,先是“雙規”,然后被告,然后處長革職,然后他堂而皇之自然補缺當上處長。再如,湯國強和單位里哪位女下屬搞腐化,被當場捉拿,然后身敗名裂,然后被免職下放,然后他堂而皇之當上處長。設想歸設想,但是事情都沒有發生,他也只好耐著性子等待。憑著他對湯國強的了解,他知道湯國強可能不貪財,但絕不可能不好色。湯國強身高體壯,五官棱角分明,濃眉大眼,氣宇軒昂而又不乏儒雅溫情,一看見稍有姿色的女人,笑眼里便水波蕩漾。這男人眼睛有水,就是好色的標志。去年春節單位里聚會,市場部的王黎黎公然說:“咱們湯處絕對是個少奶殺手!”大家起哄,問她何以見得。王黎黎借著酒力說:“少奶殺手有兩大特征,第一個特征,眼睛里水汪汪。你們瞧,湯處眼睛里是不是水汪汪?”大家齊齊看湯國強,果然滿眼是水,又起哄問她第二個特征。王黎黎說:“第二個特征,手掌大,而且要厚,還要軟。那十個少奶,保證九個中彈!贝蠹覡幹锨昂蜏珖鴱娢帐,果然手掌厚實,又軟又熱。湯國強任由大家握手,哈哈大笑:“謝謝黎黎同志的厚愛,本處長不勝光榮,但是,目前尚無業績,受之有愧,受之有愧。”王黎黎說:“沒事沒事,湯處今后多加努力!”大家又嚷:“湯處風流,全處光榮!”馬林蘇在一旁干笑兩聲,斜眼掃到旁邊酒桌上的范香香。范香香尷尬地笑著,埋頭喝湯。他心知肚明,這范香香和湯國強關系很曖昧。有一次,他到湯國強辦公室送一份報告,正巧看到范香香站在辦公桌邊,緊貼著湯國強。他不動聲色,視而不見,放下報告扭頭就走。
這一陣,馬林蘇連續幾個夜晚失眠,到凌晨三四點還睡不著覺,內心里折騰難耐,嘴里一直咬著一句話:“無毒不丈夫”。終于他下定決心,向紀委告發湯國強。他根據自己合理推斷,編寫了湯國強生活腐化敗壞的情況。其中明確寫了湯國強和范香香的婚外情。事情編得有鼻子有眼,最后請求紀檢委嚴查。信自然不署名,而且他故意把信抄得歪歪扭扭,讓人看不出是他寫的。但是仔細看看,還是有“馬”尾巴。這樣只能叫別人代抄了。那么叫誰抄寫呢?叫老婆抄,可老婆的字像狗啃的似的,連小學生都不如。而且以老婆這性子,還不天天擔驚受怕?那叫女兒寫,女兒沉得住氣?梢膊煌祝@種下三爛的小人勾當,有損父親的高大形象。那只好到樓下小店叫人打字了,但又不行,萬一打字的人不牢靠,豈非授人以柄?思來想去,他決定自己打字。辦公室里配了一臺電腦,平時他只看看新聞,曾經也學過打字,到底因為記不住拼音,學了幾次都半途而廢。這次何不借此機會,把打字難關攻下來?
此后的一個多月的時間里,馬林蘇下班后就留下來,趴在辦公桌上,一個字一個字敲著鍵盤。雖然艱難,但一想到這封匿名信將置湯國強于死地,便給他以巨大的精神力量堅持下來。當最后看到打印機打出兩張清清爽爽的舉報信時,他的內心充滿了勝利的豪情。而且他還乘勝進一步琢磨,把信封上的地址也打印出來,而且還打出漂亮的隸書體!這哪里是一封匿名誣告信,分明是一份賞心悅目的藝術品嘛。沒有想到啊,寫這封匿名信,竟意外學會了打字,這也是一份意外的收獲。不過,這幾天,不知何故,他的體內火燒火燎,如有萬千隱蟲在游動,不時地尖咬,疼痛刺心。而且皮膚上還莫名其妙地冒起一串串大小不等的膿痘。他內心極為恐懼,心想是不是做了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上天給他的報應呢?
信寫好了,怎么寄出去呢?自然是貼一張郵票,投進郵局的信箱里。當然,不能在自家附近的郵局寄,也不能在單位附近的郵局寄。因為郵戳上顯示的郵局地址,多少會露出“馬”尾巴。馬林蘇對著城市地圖,尋思著在哪個郵局寄。最后,他用食指在城東敲了敲。城東是個城鄉接合部,與他的家和單位相距遙遠,郵戳上就是注明了郵局地址,也讓人看不出蛛絲馬跡。第二天一早,天還未亮,他戴上棉帽和口罩,騎著兒子的自行車往城東趕去。第一次做這類事,一路上難免心事重重,他幾次想打道回府,但猶猶豫豫還是沒有停車。半個小時后,騎到了城東一條交叉路口,突然,他的車擺頭一晃,鬼使神差地一頓,連人帶車摔下,一輛糞罐車貼著他的腦袋呼嘯而過,幾乎要了他的小命!他坐在路邊,半天緩不過氣來,嘴里咕嚕著:“這是……報應,還好……沒寄出去,不然,腦袋就成了……成了糞車輪下的碎球!”匿名信最終還是沒有寄出去,他的篡權之舉自然流了產。這也好,不做這些下三爛的小人勾當,讓他的心靈平靜,沒有報應之憂,也符合他“明明白白”做人的準則。
但馬林蘇在此后的兩年里仍不懈地努力,或許是上天的回報,終于在他59歲臨近退休的時候,上級任命他為助理調研員。不管這個助理調研員包含多少安慰的成分,而且任期苦短,但他畢竟享受到了結結實實的副處級的待遇。這時候他特別在意人家叫他“馬處”,就連王黎黎逗他,叫他“馬助調”,也讓他倍感親切。而且,這一提升還讓他換了一套更大面積的新房子。這一切似乎激活了妻子的荷爾蒙,過去無論他如何軟硬兼施求歡,妻子都屢屢推脫,更為可氣的是,法定的十日一交“皇糧”,妻子也會編出各種理由拖延,讓他滿倉的“皇糧”無處可交。現在倒好,妻子不僅不推不拖,反而隔三岔五敞開倉門逼交“皇糧”,倒真讓他招架不住。這些都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今后他的骨灰盒能堂而皇之在問林山革命陵園占有一“盒”之地,解決了長年來積壓在他心頭上一個最為重大的問題!
解決了級別的問題,馬林蘇顯得心平氣和了,而且心里常常生出偉人之感。有時站在窗前,竟會下意識地豎起手掌,朝樓下揮揮手。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便會很深刻地反省自己,自己的人生如同過往煙云,在眼前一幕一幕晃過。他感慨,這一生談不上輝煌,也不算坎坷,應是“平平常常,有瑕純潔”。平平常常好理解,為什么說自己是有瑕純潔呢?全因為他的內心還深藏兩個嚴重的問題,讓他不能純潔無瑕。而且,這兩個嚴重的問題所涉及的兩件事,事關重大,第一件事是觸犯法律,他收了人家五萬塊錢,此事如果捅出去,是要蹲班房的。第二件事是行為出軌,和另外一位女人“那個了”,背叛了自己的妻子,這件事如果讓妻子知道了,以她的脾氣,這個安定團結的馬家必然四分五裂。所以,他不敢記在“藍色賬本”上。
馬林蘇一想到這兩件事就心驚肉跳。這第一件事發生在前年的夏天,在老家的表弟媳婦夏紅打電話給他,說她姐姐春紅離異后,一個人帶著兩個女兒,生活非常不易,F在她和別人合股成立一家公司,急需一批貨,無奈市面上沒有,請表哥幫幫她的姐姐。他被說動了,便利用職權批了一個條子,優惠幫她進了這批貨。事成后春紅要專門來感謝他,他再三推卻,春紅就是不肯,坐火車直奔而來,到了賓館就給他打電話。他只好去了賓館。見面沒有聊幾句話,春紅就從旅行箱里掏出一個小包,說:“表哥,給!彼麊枺骸笆裁礀|西?”順手拉開包一看,里面五疊整整齊齊的百元大票,他把包塞給她:“這怎么可以?”春紅說:“這五萬塊錢理應要給你的!庇忠寻o他。他抓住她的手,堅決不收。春紅流著淚說:“表哥,你幫了大忙了,這批貨賺了二十多萬。這是你的回報。”執意要把包給他。這么塞來推去,于是發生了第二件事。他抓著她的手,她把手扭開,他只好抓住她的胳膊,她又想掙脫。這么扭來擰去,兩個人的身子竟貼在一起。這春紅四十上下歲數,體態豐滿又身著薄衫,汗香四溢,早把他薰得不知所措,他貼著她動彈不得,而她頭埋在他的胸前也不說話,兩人堅守一陣,便倒向床上“那個了”。事后他覺得對不起妻子。他給這件事尋找了各種理由,盡管這件事發生在滿倉的“皇糧”無處可交的特殊情況下而此時正好有個臨時糧倉過渡一下,盡管自己僅身體出軌而精神還牢牢地趴在妻子的鐵軌上,盡管人無完人身不由己已經堅守了好一陣了但實在是堅守不住以至失守……但是,但是他還是無法原諒自己。而那五萬塊錢他最終還是收下了,他里三層外三層包扎好,悄悄地塞在辦公室鐵皮柜角落里,至今未動。不是他不想要,而是他不敢要,他深知這是受賄或者叫變相受賄,一旦敗露,將要蹲個幾年的班房。不僅身敗名裂家破人散,而且死無葬身之地成孤魂野鬼四處飄蕩。
特別是現在,馬林蘇覺得自己大小也是領導干部了,既然是領導干部,能享受更大面積的新房子,能享受骨灰盒安放在問林山革命陵園,思想和精神上也應該升華一格,行為上更要注意修行以保持廉潔。這天周六,他獨自到問林山革命陵園去散步,說是散步,實際上是去考察。他看得很細,特別估計一下自己今后的方位,這副處級別是屬于基礎性的一級,由于人多占的地方也大,現在已經往地下一層發展。雖然稍嫌擁擠了些,而且陽光不照,但是點亮了日光燈,光線柔和冬暖夏涼,不失為一處永久的安“灰”之地。特別要看到的是,整個問林山革命陵園依山而坐又居高臨下,綠蔭濃濃而雄偉莊嚴,生命在此歸宿,那是何等的榮耀和輝煌!實地考察使他狠狠地震撼了一把,思想和精神上又升華了一格,叫他當夜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隔天,他又戴上棉帽和口罩,騎著兒子的自行車往城東趕去。到了城東郵局,他化名給老家自己曾經上過學的中學匯去了五萬塊錢,捐作修繕教室之用。匯款后他覺得自己崇高了,也輕松了。晚上,他主動交了“皇糧”后,沒有馬上睡去,而是陪著依舊興致勃勃的妻子聊天。高麗笙看著丈夫,有點驚奇:“平時一完事倒頭就睡,今天怎么有精神說話呢?”馬林蘇說:“我最近一直在想著人生這件事。你看啊,毛主席他老人家說過,一個人做點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不做壞事……”高麗笙說:“哎,奇了怪了,深更半夜背毛主席語錄?”馬林蘇說:“工作上是這樣,個人生活上是這樣,就是夫妻感情上也是這樣,你說是不是?”高麗笙一頭霧水:“怎么啦?”馬林蘇揮揮手:“算了,不說了,睡覺!备啕愺习膺^丈夫身子:“說。”馬林蘇說:“我是說,我們兩個真不容易,結婚都26年了吧,吵歸吵,鬧歸鬧?稍匠吃紧[,哎,這個感情還越好。你對我是忠心耿耿,我呢,對你也是一往深情。哪一家夫妻像我們這樣?沒有。”高麗笙盯著丈夫。馬林蘇說:“我們假想一下,僅僅是假想!如果夫妻有一方,幾十年都好,就是有那么一次出軌了,和別人那個了,你說說看,可以原諒嗎?”高麗笙問:“是你?”馬林蘇說:“我不是說了嗎,是假想!备啕愺险f:“你敢嗎?”馬林蘇說:“我是在討論問題。不說了,不說了,這容易引起誤會!闭f著,翻過身就睡。高麗笙自言自語:“這就像家里養的那只黃鳥,長年累月呆在鳥籠里,偶爾一次鳥籠門沒關好,飛出去了,只要它能飛回來,并且今后碰到門開著也不再飛出去,這就可以原諒!瘪R林蘇說:“嘿,你倒大方!备啕愺险f:“那年,我和你吵架,要不是看在兩個孩子還小,我就差點跟人跑了!瘪R林蘇翻身坐起來:“什么什么?好你個你,居然也出過軌?”高麗笙點著腦門:“是這里開過小差。”馬林蘇說:“是精神上出軌!彼南耄骸斑@精神上的出軌和身體上的出軌性質上也差不了多少,從某種意義上說,甚至還更嚴重。好了,現在我可以既往不咎,但我那筆賬也可以清掉了。我們扯平了,誰也不欠誰了! 他實在沒有想到,這兩件壓著他幾年的嚴重的問題,竟然這么輕而易舉地解決了。這一夜,他睡得格外的舒坦和安寧。
這天,下班了,等單位里的人都走完后,馬林蘇帶著“藍色賬本”,來到大院角落的垃圾箱旁,他捧著“藍色賬本”,輕輕地撫摸了一陣,然后一張一張地撕散,堆在地上。他蹲下身子,點上火,看著“藍色賬本”在火堆中燒成灰燼,又站起來,抬頭望著一縷縷輕煙升上天空。許久,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感到徹底地輕松了,感到自己現在配得上純潔無瑕了,感到自己的一生是完整的人生,帶著這種完整的人生,可以明明白白地走向問林山革命陵園。
(摘自《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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