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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周黎明
在所有藝術門類中,電影是最寫實的,所以也是最大眾的。但,最寫實不等于現實。電影的世界跟真實世界有很大差異,若不了解這些差異,錯把每個鏡頭都當作每秒24格的真實,那么,就會派生出很多啼笑皆非的荒謬。
你有沒有想過,電影里兩個人對話時,那距離絕對不是正常距離,那是戀人即將接吻的距離。但電影里兩個男人爭得面紅耳赤,通常兩個頭之間僅有兩個拳頭的距離。這在寬銀幕中尤其明顯。這是因為,要表現兩個人激烈爭吵,頻繁切換不過癮,必須把他們放在同一個鏡頭里。用中景不夠猛烈,拉近為特寫,就必須用那么近的距離。觀眾看多了,根本不會覺得有什么不自然,F實中你若這么跟別人說話,起碼得先保證沒有口臭。
就怕你不明白
電影里的球賽往往采用宋世雄式的解說,即便在球賽現場都不例外。你說現場觀眾不明白誰把球傳給了誰?明顯是說給電影觀眾聽的。類似的邏輯對于劇情的鋪陳則非常重要:影片開場時,人物關系還一團糟,這時,角色需要通過不必要的稱謂來讓觀眾明白,如那個陪女角逛街的帥哥是她哥哥,而非男友。有些小眾藝術片喜歡折磨人,角色一大群,但故意不說他們之間的關系,讓你不停琢磨這狐貍精究竟是大奶、二奶還是姐姐。有些我懷疑編導太自我中心,長期泡在自己的劇本里,以為觀眾也跟他一樣隨時可以跟人物共呼吸。
學編劇的一項基本功,是區分哪些話是說給觀眾聽的,哪些是說給劇中其他人物的,當然同時也是說給觀眾聽的。純粹說給其他人物而不讓觀眾知道,那只能采用悄悄話或者說話有始無終。觀眾和角色的信息不對稱,能產生大量戲劇沖突。早年的通俗劇中,一個男的若去女同事家拜訪,因客套而推來推去,這時,她的丈夫必定及時出現并誤解。觀眾恨不得說,只有他想歪,他才會吃醋,劇情才會有波折。這樣的橋段現在已經很老套,估計再蠢的編劇都不會沿用!睹绹廊恕分幸粋老爸窺見兒子跟鄰居亂搞的情節,用的也是這套路,但高明一籌,因為它先展示了老爸的視角,然后再給你透過墻壁的視角——原來他倆在吸毒。
槍戰片里有個常見的橋段:一個人身中數彈,但屹立不倒,你正納悶時,他脫下外套,展露出坑坑洼洼的防彈服。還有間諜影片中,當某人做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他會迅速扯下面具。哇,原來不是他,是他的對手!每當此時,我都想大喊:“別急著脫,說不定還有子彈會朝你飛來!被蛘,“你把這精心貼上去的面具撕破了,一拐彎再遇上敵手,不就穿幫了嗎?”當然,這些都是杞人憂天,現實中,他們不會那么快展示自己的裝備,即便在小說中也不用,只有影視才必須靠這種直觀手段來說明問題。但是,同一種手段用多了,要么會產生慣性思維,要么會產生荒謬。上述劇情難道除了脫掉外套和面具就沒有別的呈現手法了?
稱職的編導很擅長信息的把握,劇情的每一個階段該透露多少信息、哪些信息,如何制造懸念和波折,怎樣讓觀眾每個階段都能有所頓悟,這要考編導的功力。馬丁•西科塞斯的《孤島》堪稱這方面的楷模,《十面埋伏》也玩這個,但顯得刻意,不夠自然。有些影片把重要信息壓到最后,但中間段落則沉悶無比。類型片的挑戰是觀眾知道結局,但過程必須有小小驚喜。說到底,怎么讓觀眾明白但又不是一覽無遺。你可以說這是遮遮掩掩的藝術,也可以說這是如何袒露的藝術,跟跳脫衣舞似的,是有技巧的。
就怕不漂亮
電影邏輯除了生怕你不明白,第二條就是臭美。電影人物從河里爬出來,走第一步是落湯雞,第二步已經半干,走到第三步,如同換了干凈衣服。電影人物除非是特別強調不怕臟,即便在豬圈里住上兩天,出來依然毫發不亂,皮膚清爽,跟剛做完護膚面膜似的。007把這一點推到了極致,但所有電影人物(除了賈樟柯那一派)基本上都有隱形的隨身美容護理。在現實中,病情越重,人就越憔悴。在電影里,病情越重,人越漂亮,雖然少了紅潤,但多了凄美。我懷疑豐滿型的女演員可能都忒想演病入膏肓的戲,雙頰凹陷,顴骨凸起,如同《茶花女》里的嘉寶以及《紅樓夢》里的林妹妹,惹人憐惜。
明星(尤其是偶像派)若扮演士兵或囚犯,他們的發型會受到特殊優待,別的士兵和犯人必須剃光頭,他們只需剪短發,而且是很有型的短發。不信你可以看一下《軍官與紳士》、《雜牌軍東征》、《黑獄風云》等。明星若一頭撞破玻璃逃生,那玻璃立馬會頓生蠟的屬性,不會造成破相。明星若是中彈,通常倒地姿勢很優美,絕不會出現狗吃屎之類不雅動作。看咱們四五十年前的影片,只需看中彈的姿勢,就知道那人屬于哪一派。其實,“三突出”和“高大全”不完全是國產貨,只不過是將上述原理極端化罷了。正因如此,《拯救大兵瑞恩》才具有突破性意義,它第一次讓我們看到了真實的戰爭死亡,從此,電影觀眾再也無法接受芭蕾舞式的死法。有時我想,從手臂或胸口中彈,發展到頭部,甚至開膛,是真實再現的一大進步,但怎么從來沒有士兵被擊中私處?未必致命,但絕對的不雅。聽說30多年前有一次兩個鄰國的軍事沖突,由于是在亞熱帶,雙方士兵都私處發炎,槍戰間歇需要脫掉底褲曬太陽。我偶然在《鳳凰周刊》上看到這篇報道,一種強烈的鏡頭感油然而生:這場景的滑稽和荒誕絕對不亞于《無主之地》中躺在地雷上那個情節。
不過,喜劇片中,光鮮靚麗有時會惹來麻煩。比如,一條長毛狗從水中跳出來,渾身一抖,那水滴肯定甩到穿著氣派的闊太太身上。其實,這一條也非例外,因為那個闊太太是用來讓觀眾恥笑的。換成了戀愛中的俊男美女,即便被狗甩了水,也不會顯得狼狽,說不定露滴牡丹開,水靈靈更漂亮了。
有時,電影也會反其道而行之,把原本好看好聽的打造成破爛。電影里的汽車永遠用很破舊的收音機,一聽就是那種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貨色。其實,現在的汽車音響都遠勝那個效果,但你不能復制,因為你若復制真實的汽車音響效果,觀眾反而弄不清那是汽車音響。我記得有一個汽車廣告為彰顯音響的高級,選擇逼真復制,但觀眾都以為那是畫外配樂,這是電影制造的習慣思維。
就怕說非英語
好萊塢電影里的人物多半外語很好,考六級八級沒問題,但就是不愛說。他們初來乍到一個陌生國度,尤其是乘熱氣球空降,總是能跟當地百姓無障礙交流,打成一片。十秒鐘之后,這個人物立馬返回英語,而那個當地老大媽則突然冒出標準的倫敦音,仿佛是女王化裝成農婦潛伏在當地。每次我想起安吉莉娜•茱莉在《古墓麗影Ⅱ》中的漢語,就直想笑。
顯然,桂林話和廣東話遠沒好萊塢明星想象那么好學,但更重要的是,如果真講漢語,這部影片的行情就會不看好。在國際市場上,同樣的影片,用英語要比用其他語言更好賣,或者說能賣出更好的價錢。英語是國際電影市場的“普通話”,一部影片用英語似乎就成了國際品牌,而用其他語言則會局限于單個市場。你盡可以痛斥英美的文化壟斷,但這是當初大英帝國及后來的美帝國主義橫行天下的后遺癥,不管你喜歡不喜歡,客觀現象你無法回避。于是乎,007到一個國家,僅用外語點菜;中國的末代皇帝和皇后在后宮居然用英文交流;非英語片在美國上映時,預告片幾乎不用臺詞;連外星球的潘多拉人都會說英語。
總之,好萊塢的電影邏輯是:外語是用來增添地方色彩的,而英語則是用來做正常交流的。外語片即便拿下奧斯卡,也未必有票房。除了極少數例外,外語片在美國只能進藝術院線。所以,跟歐洲國家相比,好萊塢明星的語言能力都不過爾爾,鮮見用其他語言拍整部影片的,最多也就是模仿一下英國口音。
有些影人立志改變這種現象,比如昆汀。他說,德國人精通英語的是不少,但幾個納粹軍官湊在一起為什么要說英語?完全不合邏輯嘛。于是,他在《無良雜軍》中設計了最真實的對白語言,那個抓猶太人的高手能說流利的德語、法語、英語和意大利語,但他在不同場合說不同的話,完全符合情景。納粹士兵跟說法語的猶太姑娘之間的交流,恰如其分地傳遞了兩人的尷尬,如果兩人都說英語,等于消除了交流的障礙,而劇情中交流障礙乃人物關系的癥結,幫助小伙子自作多情,也幫助姑娘自我防衛。
《巴別塔》不僅讓所有角色講他們自己的語言,而且把語言的差異糅進了人類溝通的大主題。如果誰都能輕易聽懂任何其他人的話,世界上就會少很多誤會,電影也就缺少很多題材。誠然,語言障礙只是戲劇沖突的來源之一,而廉價的誤會也只能博得廉價的笑聲,但語言是電影藝術的堅實根基,至少對有聲片如此。到頭來,戲劇人物采用相同的語言平臺,抑或各自為政,需要每個影人自己來拿捏?茧娪皩W院或戲劇學院需要掌握標準的普通話,但我沒聽說要考各種方言或外語的模仿,而現實中,南腔北調才是常態。如果一個社會里每個人說話都跟播音員似的,那會是怎樣一種情形?大概跟每個人都穿西裝打領帶一般,保持上班的狀態。
(摘自《看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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