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80年代初,在長江江畔一個小鎮上讀書的冉繼軍初聽鄧麗君的聲音,驚為天籟。盡管鄧麗君的歌曲被冠以“靡靡之音”,但大陸民歌手還是向傳統唱法發出了挑戰。隨后,在流行樂壇,從羅大佑到崔健,從“西北風”到校園民謠,各種形式不同、內容迥異的歌曲層出不窮。
幾年前火爆的超級女聲,更是讓音樂的流行貼上了娛樂標簽。
一水隔天涯
今年5月的一天,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一個關于聲音識別的講座上,一位中國留學生播放了一段歌曲。當《月亮代表我的心》的旋律驟起,在場的中國人像是心中生了指揮棒,沉醉般地跟著哼唱。外國學生不明白,素來內斂的中國同學,為何突然張揚起了多愁善感。
其時,來自北京大學的訪問學者冉繼軍在場。一曲終了,他仍未走出記憶。
他是鄧麗君迷。
上世紀80年代初,當冉繼軍初次聽到鄧麗君的聲音時,莫名激動。
滿大街“的確良”襯衣扣到下巴,頭發梳成板刷,拖著寬寬的喇叭褲的年輕人,同樣因此驚喜,繼而癡迷。鄧麗君的歌聲,從唱片、磁帶里傳出來,像顫動的絲綢,像海島晨霧中的露珠,月光般一下灑滿整個干涸的大地,慢慢地洇入一代人的內心最深處。
最早,鄧麗君歌曲的錄音磁帶被海員、海外工作的工程技術人員帶回大陸,漸漸在人群中流傳開來。歌聲聽來軟綿綿的,但其中似乎又有著難以言說的清新氣息。人們說,她的歌漂洋過海而來,被海風打濕了。
有條件的人,開始用錄音機翻錄鄧麗君的歌,然后一遍一遍地倒帶,聽多少次也不厭煩。當時的磁帶只有上海錄音器材廠生產的大錄音機盤式磁帶,而非盒式磁帶,搬進搬出,錄音時間需要兩三個小時;后來,盒式錄音機出現了,有了盒式磁帶,人們便用兩個錄音機對在一起轉錄。錄音機磁頭一圈圈“吱吱”地轉著,旁邊的人瞇著眼睛,充滿期待。
盡管電臺里不播,電視屏幕上沒有,晚會上更不見蹤影,但在人們的瘋狂轉錄中,鄧麗君的歌曲迅速大范圍地傳播開來。《在水一方》、《小城故事》、《我只在乎你》、《一水隔天涯》、《再見,我的愛人》,就像詩一樣蘸滿了濃濃的情意,在一個普遍淡漠愛恨情愁的年代里表達著愛。
有不少人,聽了鄧麗君的歌,卻沒見過她的容貌,如癡如醉之中,便根據自己的想像給這位歌者畫下了像。等到見到鄧麗君照片,互相對照,竟相差無幾。因此,鄧麗君溫婉輕婀的形象,也在當時被認為是中國傳統審美標準的最佳圖解。
甚至在今天,百度的“鄧麗君吧”中,無數像冉繼軍一樣的鄧麗君迷們,對他們的“君姐”無限愛戴。他們說,如果將鄧麗君比作林黛玉,王菲一代們就只能是薛寶釵,因后人未能謀面林姑娘的天姿,于是便視薛為國色……可我們是賈寶玉啊,林黛玉一生都深藏在我們的心里了。
但在幾十年前的中國大陸,人們還一時難以說清楚,為什么在沒有“三通”、兩岸文化還沒有正式接觸的情況下,鄧麗君的歌聲能夠不請自來。因為按照當時普遍的理解,家國百廢待興,尚無暇顧及精神需求。而遠在寶島的鄧麗君或許也并不知道,在對岸這片曾經只生長紅色革命歌曲和八個樣板戲的土地上,她的歌正如同暗流一般涌過大街小巷。
當我們用時間的長鏡頭,再次把焦點定格在那個年代,應該會發現,恰恰是兩岸間幾十年的隔閡,造成經濟、文化上的涇渭分明,給了鄧麗君的歌聲一個機會。除了美麗的音樂,還有什么其他東西更能適于傷逝離情?還有什么能對壓抑、焦渴、迷惘的人心,更具撫慰和啟迪功效呢?
何日君再來
大陸有膽識的音樂人陸續起而效仿。盡管,鄧麗君的歌曲被冠以“靡靡之音”。
民歌歌手李谷一和海政歌舞團的蘇小明率先向傳統唱法發出了挑戰。上世紀80年代初期,蘇小明唱出《軍港之夜》,但很快遭到權威音樂雜志批評;李谷一在演唱《鄉戀》時,使用了“氣聲”唱法,仿佛一石擊水,聽眾好評如潮,但上綱上線的批判也如影隨行;而真正試水流行唱法的程琳,更是經歷了多次沉浮。
作曲家谷建芬創作了《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并將其帶到了北京、上海的大中學校甚至幼兒園。一位網民記得,歌聲在北京勞動人民文化宮的露天劇場唱響時,適逢大雨傾注,人們便把衣服脫下披在頭上擁到臺前使勁鼓掌,為他們從未聽過的音樂感動不已。但是,這首暢想美好明天的歌曲,同樣引起了激烈爭論,它被定下的罪名——“用資產階級音樂毒害青年”。
直到1983年,中央電視臺直播第一屆春節聯歡晚會,觀眾熱線高密度點播禁曲《鄉戀》,廣播電視系統的領導們只得無奈冒險,咬牙同意李谷一在全國人民面前演唱這首“黃色歌曲”。《鄉戀》得以正名,也因此被喻為中國內地流行歌曲的“開山之作”。
也就在一年后,情況起了變化。從內地到香港的人員紛紛爭購鄧麗君的錄音帶,這意味著海關已經對此類物品自然解禁。
實際上,不僅僅是音樂,鄧麗君本人也多次在公開場合表示,希望自己能身隨歌聲,飛越海峽之水,在祖國大陸辦一場演唱會。她向往周璇當年叱咤風云的上海灘;她很想來北京看雪,在大雪紛飛之際,登上長城,一覽塞外風光。
1988年,中央電視臺向鄧麗君發出了參加海峽之聲音樂會的邀請,同時,春節聯歡晚會導演組也在醞釀邀請她加盟。時任文化部部長的劉忠德,有意全力促成此事。這位正部級官員,同樣是鄧麗君的歌迷。他對媒體記者說,他尤其喜愛《小城故事》清新婉約的曲調。
港臺甚至海外藝人來京,或演出或進行文化交流,這在今天看來,是再尋常不過之事,但在當時,卻遭遇重重阻力。就在各方小心翼翼運作、鄧麗君來大陸的條件逐漸成熟之時,香港一家頗有影響力的報紙扔出一篇“重磅炸彈”,“揭露”鄧麗君是國民黨間諜。
雖然該消息后來被證明為誤傳,但鄧麗君的大陸之行自然就此擱淺了。
憶起這一舊事,劉忠德現在仍耿耿于懷。他甚至將鄧麗君擦肩大陸,引為自己主政文化部期間的一大憾事。
1995年5月10日,鄧麗君第一次出現在中央電視臺的新聞節目中,但觀眾看到的,卻是她猝死的噩耗。一直宣稱自己是河北人的她,最終未能踏上大陸的土地。
鄧麗君輕輕地唱著,“請不要把我忘記,我永遠永遠懷念你”,淚流滿面。鏡頭內外,同此涼熱,那個溫婉的人兒還在那里說:也許有一天我們還會再見面,不是嗎?
光輝歲月
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的中國,年輕一代在習慣激情、奮進式的成長之后,開始有意無意地尋找另一種青春表達。
在知名樂評人郝舫看來,“文革”結束后的10多年里,一切看似都在狂飆突進般地向前發展,但其間文化話語權的孱弱,卻是不爭的事實,而這也正導致了那一代人重構價值觀念時,生出種種失落和無助。
這時候,羅大佑的聲音出現了。他的《童年》、《光陰的故事》、《野百合也有春天》等歌曲漸成流行之勢。如果說鄧麗君的歌像是春雨,那么,羅大佑的音樂該是一壇佳釀,他的歌中蘊涵了成長的渴望與迷茫,以及或多或少的社會價值判斷。其中深意,聽者久久品味之后,才能得以沉醉。
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羅大佑的歌一直處于斷斷續續的流行狀態。許多人,是在一遍一遍反復聽過磁帶之后,驀然回首時感同身受,從中端詳出了自己的青春印記。這也可以解釋,為何時至今日,在現代城市的KTV包間內,羅大佑的歌仍被點唱不衰。
羅大佑的一位歌迷說,你如果只聽羅大佑的一張唱片,你可能會讀不出其中的意味,當把他所有的唱片擺在一起,你就能夠明白,他是在漸漸地拼圖,最后拼出一張中國人的臉。
2005年,羅大佑的《現象72變》被收錄進《大學語文》詩歌篇中。編者給出的收錄理由是:“今天的流行歌曲,或許就是明天的詩。以此審視,流行歌曲自有超越通俗文化的意義與價值。”
同樣關乎現實環境,但比羅大佑的歌曲更具叛逆色彩的,是興起于1990年前后的搖滾樂。
崔健是不得不提及的名字。1986年,他在北京工人體育場以一句“我曾經問個不休”引爆全場,那種一低一高哭喊訴說式的歌聲,觸動了積壓很久的中國人的神經。
《一無所有》,唱盡了上世紀80年代末。走在街頭的每個人,似乎都更愿意標榜自己的“無所有”,同時又迫不及待地聲明,他們其實還“有所謂”。
此后,搖滾樂像一支火把扔在了國人情感和欲念的干柴上,迅速引燃。我可以聽不懂你唱什么,但那聲嘶力竭的吶喊,能讓我感覺愉悅,這幾乎是眾多年輕擁躉們親近搖滾最直接的理由。
唐朝、黑豹、何勇和張楚……搖滾音樂人隊伍不斷壯大,唱片發行量突破幾十萬的大關,露天體育場里的演唱會人頭涌動,群情激昂。《新長征路上的搖滾》、《夢回唐朝》、《姐姐》、《上蒼保佑吃飽了飯的人民》等搖滾代表曲目,一夜風行。
真正將搖滾樂的流行引向極致的,應該是Beyond樂隊和他們的音樂。“年月把擁有變作失去/疲倦的雙眼帶著希望/今天只有殘留的軀殼/迎接光輝歲月/風雨中抱緊自由……”那些時日,同樣也是搖滾音樂的光輝歲月。也正是從那時候起,人們似乎才意識到,粵語歌原本也可以如此易于傳唱。
到了上世紀90年代中期,一些和流行音樂相關的流行事物相繼出現。歌詞手抄本在當時的校園中風行,“隨身聽”別在了少男少女的腰帶上,卡拉0K也逐漸走入大眾生活,成為一種新興的娛樂方式。
一旦有了更廣泛傳播的渠道,流行音樂的大眾面目也就不再模模糊糊。而這又可以反證,那些不思進取或風花雪月的音樂,縱然紅極一時,但終流傳不遠。
曾經勁刮的“西北風”和校園民謠便在此列。前者,一度被認為是音樂創作的革命性突破,但該“風”勁吹兩年之后,就因一成不變的風格逐漸湮滅無聲。校園民謠,則被認為難脫校園的“圈養特性”,有太多的莫名傷感泛濫其中,因此難成主流。
當然,也或許是世人的腳步太快,無奈地超過了曾陪他們成長的那些校園歌聲。青春的花開花謝,和美麗知性的同桌,都遠遠地留在了身后青澀的校園。誰把她的長發盤起,誰給她做的嫁衣,可堪知否?
想唱就唱
一個較為普遍的認識是,上世紀90年代末及本世紀之交前后的流行樂壇,像是一個涂了三原色的陀螺,一經旋轉起來,便幻化出多姿的光彩,各種形式不同、內容迥異的歌曲層出不窮。
流行音樂,成了一道道文化速食。人們轉而更多地在意新事物帶來的刺激和感動。昨天他們還和王菲、那英苦苦《相約98》,明天就會迫不及待地跟風揮舞著雙節棍哼哼哈哈的周杰倫。
對偶像效應的追逐,是年輕一代對流行音樂的新詮釋。
而幾年后登臺的超級女聲,更是讓音樂的流行貼上了娛樂標簽。
“你為什么喜歡超女?”“沒有為什么,覺得好看,就看了。沒有人會在吃飯前先要考慮‘為什么吃、這頓飯含有多少維生素’之類的問題,‘想吃’就是唯一的理由。”
這是記者和張朋(化名)的對話。
張朋是超女張靚穎的粉絲。他狂熱地收集張靚穎的演出海報,整個2005年超級女聲賽季盯在屏幕前支持自己的偶像,與無數“涼粉”們共悲喜。
從他的回答來看,張朋對音樂的選擇,無疑多了些率性的成分。像他這樣的年輕人,再用人文的眼光和手段去打扮生活,似乎有些過時了。
張朋同時也認可,正是由于超級女聲本身非常規的節目設置,使他頭一次可以真實地表達自己的想法,無論喜歡還是不喜歡。而在以往,他們沒有這樣的渠道。
可以說,人們對于這種全新參與形式的好奇和迷戀,甚至多于他們對音樂本身的關心。許多人認為,超女最好看的部分當屬海選部分,很多場次都會涌現出極其搞笑很有幽默感的選手,讓人在狂歡之余,親手投票構建自己的偶像體系。這無疑是一個很能打動人的過程。
粉絲們喜歡李宇春的灑脫,玩味周筆暢帶點憨憨的表情,也最大程度地服膺于張靚穎的“海豚音”。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中年人加入選戰。他們按下手機鍵用拇指投票,他們也用腳投票——奔走拉票,游說更多的人支持他們的偶像。其狀況之熱烈,前所未有,猶如一場盛大的游戲。
超級女聲背后,有這樣一組數字:全國報名人數達15萬;超過2000萬觀眾每周熱切關注;收視率穩居全國同時段所有節目第一。超級女聲,由此被更多地解讀為一場文化事件。
著名文化批評家朱大可著文說,超級女聲開啟了“文化民選”的先河。在超女一路PK的過程中,中國民眾卷入了選擇和投票的狂歡。其意義已經超越了音樂本身。
但批判的聲音也從未止息。超級女聲被指“低俗”、“缺乏社會責任感”。
文化部前部長劉忠德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就曾表示,超級女聲是對藝術的玷污,該節目宣揚的一夜成名思想,全然違背藝術規律。
超女粉絲們馬上反戈一擊說,一夜成名有什么不好嗎?不成名就好嗎?一個人,憑借超高人氣,贏得人心所向,進而出人頭地,這有什么錯?
類似的論戰,在互聯網上鋒芒畢現。
而對于超級女聲的“高雅與低俗”一說,有網民不客氣地指出,這實則是體制內外對于文化藝術話語權之爭。高雅也好,低俗也罷,都不過是不同形式的文化產品,消費者自會做出自己的選擇,不再需要有人為此指手畫腳了。
每次超級女聲播出之前的宣傳片中,超女張含韻蹦蹦跳跳地哼唱:
“想唱就唱要唱得響亮,就算沒有人為我鼓掌,至少我還能夠,
勇敢的自我欣賞……”如歌歲月,歌者的心態如此,自然是呼應了萬千聽眾懷中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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