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料圖:詹姆斯•卡梅隆歷時12年執導科幻巨制《阿凡達》1月4日在國內上映。據院線方面估計,該片僅零點場票房就有約400萬,超越暑期檔《變形金剛2》的350萬。 中新社發 井韋 攝
有必要對《阿凡達》頂禮膜拜嗎
●卡梅隆這場“感官盛宴”,并非憑空突現的驚世之作,實際上有一個信息不斷豐富、走向高清的必然背景。看多了,也就不稀奇了。
●在Imax排山倒海的技術面前,人只能被動接受信息的密集轟炸,鋪天蓋地之后感覺變得麻木,思考和想象的空間沒有了,缺少了“留白”。
●好萊塢并不代表創新,《阿凡達》就是一種混合雜糅的技術,把人家的文化成果有機地整合,再用更高的價錢賣還給你。
●主持人:本報記者 龔丹韻
●嘉 賓:嚴 鋒 (復旦大學中文系副教授,資深視聽發燒友)
龔丹韻:寒冷的冬夜,許多人拿著被子、板凳,徹夜在上海唯一擁有Imax銀幕的和平影都門口排隊,場景宛若當年買股票認購證。但對玩慣了動漫游戲的人而言,電腦CG技術制作的宏偉場面早就見慣不怪。僅從藝術上看, 《阿凡達》美輪美奐的程度和想象力的驚艷,并沒有超越五年前押井守等動漫大師的作品,因此驚喜感并沒那么大。您作為Imax的長期擁躉,又是怎么想的?
嚴鋒:我看Imax已有十年,以前也專門為Imax寫過文章。這次的 《阿凡達》一方面讓我很激動,因為Imax的時代終于到來,人類的視覺終于進入新紀元。但另一方面那些刺激的視覺元素也見多不怪了,這個紀元其實早就來臨,只不過大多數人未曾覺察而已。
Imax影片多為風光片,比如拍大堡礁、熱帶雨林、喜馬拉雅山。 《阿凡達》很大程度上也是風光片,但它不是真實的自然,而是幻想中的自然。你可以把它視為動畫片和電腦CG的展示,與電腦一起成長的年輕一代,對此倍感親切。
《阿凡達》的魅力正來自這種似曾相識感。它把動畫片、風光片、電腦CG、3D效果、游戲畫面等已有的文化與科技元素組合在一起,推向一個空前規模,時空上非常遼闊、視覺上極度宏偉,如此方能引發心理上由衷的壯觀感受。第一次看時,人沒法抵御這種視覺震撼。但是看多了,也就不稀奇了。
龔丹韻:傳統觀念一直認為,內容為王、形式為輔。但是語言學家索緒爾、傳播學家麥克盧漢一再證明,形式的變化,本身就是一場質的革命。《阿凡達》中的技術特效,據說將引發未來的電影史革命。您怎么看待技術的意義所在?
嚴鋒:麥克盧漢早在上世紀60年代就提出了一個有意思的文化概念:低分辨率和高分辨率。他認為文字相對于電影而言,屬于低分辨率。今天再看他的理論,就非常直觀了。現在技術讓我們走進了大規模的高分辨率時代。電影從35mm的膠片,到現在70mm的Imax膠片。聲音從原來的單聲道,到雙聲道,現在可以達到5聲道甚至7聲道。“hd”這個代表高解析的詞在視聽領域大行其道……林林總總的變化背后,有一個關鍵詞,就是麥克盧漢說的“信息”——所有的這些技術發展,都是信息豐富的過程。
科學家認為,人類的繁殖,正是把生命信息代代相傳。無論是有機還是無機世界,從低級進化到高級的標志之一,就是信息越來越豐富。所以人對信息有一種先天的迷戀。人為什么如此喜歡知識?源于生命對信息的本能追求。這就是 “信息時代”的本義:生命在于信息。
以此來看,卡梅隆這場“感官盛宴”,并非憑空突現的驚世之作,實際上有一個信息不斷豐富、走向高清的必然背景。 Imax的意思是“最大影像”,眼睛所能看到信息的最大化。 3D增加了縱深感,影像可以跑到你的面前,這種感官信息的增加,讓真實和假想的界限變得模糊,跨過了那條界限,人就真正的身臨其境,倍加投入。這也是一柄雙刃劍,看多了以后,一個負面效果就是傳統電影不要看了,覺得沒勁。
龔丹韻:那倒未必。日本動漫領域,一方面全由電腦CG制作的電影 《圣子降臨》,開創了全球3D動漫市場又一巔峰,就連 《阿凡達》中靈魂樹的光影設計、懸浮空中的山石等不少場景,也都借鑒了CG類動漫游戲。但另一方面,這并不影響普通平面動畫的創新,比如 《怪》系列充分運用民族色彩藝術,帶有版畫和水墨畫風格,蒙太奇出神入化,同樣給人不亞于Imax的驚艷感。
嚴鋒:現在的好萊塢導演,確實學了很多日本動漫的東西,當年《黑客帝國》的靈感就是源于士郎正宗的作品。但是西方文化和東方文化畢竟不同,日本動漫是寫意的風格,而卡梅隆用的是寫實。
按照麥克盧漢的概念,平面動漫相對于真實影像,屬于低分辨率,但這并不是一個負面詞匯。文學、平面動漫等,留下了很多想象余地,觀眾擁有主動的思維去理解、閱讀。而在Imax排山倒海的技術面前,人只能被動接受信息的密集轟炸,鋪天蓋地之后感覺變得麻木,思考和想象的空間沒有了,缺少了“留白”。從這個角度說,傳統藝術是無可替代的,低分辨率和高分辨率兩者應該互補共存。
龔丹韻:就情節而言, 《阿凡達》屬于非常老套的環保題材,沿襲了一貫的反工業理性、反現代科技思潮。您對此怎么評價?
嚴鋒:從比較文學角度看,太陽底下無新鮮事。文化作品總是不斷重復類似的“母題”和“原型”。即使莎士比亞,也沒有完全創新,而是用自己的視角重新演繹老掉牙的故事。 《阿凡達》的主題,源自18世紀盧梭說的“高貴的野蠻人”這一概念,屬于浪漫主義的經典母題,可以永遠讓后人咀嚼下去,不必苛責。
卡梅隆故事選得老套,但講得非常流暢。比如開頭出現的奇異動物,在最后尾聲再度派上作用,這種首尾呼應的結構,非常古典。正如契訶夫所說:第一幕墻上掛的槍,一定要在第三幕打響。如此完整統一的劇情結構,現在被眾多好萊塢大導演和他們的中國效仿者拋在腦后。如果《2012》這種情節支離破碎的大片,劇情給個20分的話,那《阿凡達》能打上70分。
龔丹韻:講故事不能僅僅滿足于流暢,總會期盼有點新的啟發和觸動吧?難道所有的科幻片作者,都想到一塊兒去了?
嚴鋒:日本動漫講究深刻性、不確定性,處在多元文化中的80后,可能更有共鳴。而美式大片素來邏輯簡單、非黑即白、英雄人物高大全,與我這樣的中年人的經歷更加契合。這是東西方文化的風格不同,也是時代的錯位。
科幻片一直很喜歡懷舊。人類越是往前發展,就越喜歡向后反思,獲得某種平衡。比如上世紀80年代,中國走向世界的時候,就出現了尋根文學,重新發現古代中國,甚至是原始的中國,要回到原點。榮格從心理學角度說,人越是前行,就越需要 “退行”,因為種族的智慧需要延續,所以人們需要和過去對話,比如通過做夢、通過文化作品,和過去溝通。 《阿凡達》中正是用了榮格 “集體無意識”這一原型,納美人種族智慧的延續,超越了理性,帶上了神秘色彩;而現代工業文明則是人類不斷前行的產物,為了消解擴張中的不平衡、焦慮感,人們需要精神上的復古, 《阿凡達》及眾多的科幻片正是提供了這樣一種神話。
龔丹韻:陸川導演在博客里說 “面對 《阿凡達》的純凈,我們應該羞愧”。他認為中國電影差的不是技術,而是那種人文的、清澈的情懷。但其實如果接觸網絡,就會發現這種情懷和創意,在民間并不缺乏。您覺得我們究竟缺什么?
嚴鋒:越是接觸網絡文化,越可以感受到 “大雅在民間”。中國并不缺乏文化創新的能力,網絡上有著勃勃的生機和鋪天蓋地的生命力。只不過民間的生命力是原生的、粗糲的,并沒有整合,就在那里自生自滅、自娛自樂。一旦轉為大片的、文人的精英模式,它們可能就死了。
好萊塢并不代表創新, 《阿凡達》就是一種混合雜糅的技術,把人家的文化成果有機地整合,再用更高的價錢賣還給你,美國人的這種邏輯甚至不僅體現在電影上。所以,從全球文化的多元性來看,現在就是一個文化分工的時代。好萊塢分的工未必是很光彩的角色,我們未必要跟著它轉,保守的歐洲、神秘的東方,都各有自己風格的文化產品。做好我們自己,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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