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書面授權)
京劇推手李瑞環
在慶功宴上,李瑞環感慨:“音配像是百年大計,你們的名字都在上面,100年后,人們都記得你們。100年后,誰會記得李瑞環啊?!”
本刊記者/陳曉
2009年4月7日晚,天津中華劇院舞臺,京劇《韓玉娘》正在上演。
紈绔子弟胡為登場:“我爸爸胡搞。只因他老人家曾做過一任縣宰,官當的時間不長,錢撈的不少,算得上高效益!”“老子他撈錢不擇手段,小子我花錢不講章法;老子敢撈,兒子敢花。這叫什么?這叫生態平衡。”惡少的胡言引得臺下一片會意的笑聲,“新加的,又是新詞。”
《韓玉娘》是全國政協前主席李瑞環由傳統名劇《生死恨》改編,從結構到臺詞,前后十易其稿,加了一些針砭時弊的新詞,刪了一些拖沓冗長的唱段。這是“李瑞環改編劇目匯演”的第二場,也是改動最大的一出戲。從4月6日開始,李瑞環改編的《西廂記》《劉蘭芝》《金山寺·斷橋·雷峰塔》《楚宮恨》陸續在中華劇院上演。
這幾出戲從1999年就陸續公演過。最早改編成熟的《西廂記》,1999年在第二屆中國京劇藝術節上獲“示范演出獎”,《金·斷·雷》《楚宮恨》先后在第三、四屆京劇節獲“優秀保留劇目創新獎”和“榮譽改編獎”,《韓玉娘》在2008年第五屆京劇節榮獲“特別榮譽改編獎”。但2009年4月是五出戲第一次匯演。“以往是天津青年京劇團一個團唱,這次讓全國的優秀京劇演員都來參演。”天津戲劇協會副主席劉連群說。此次匯演有北京、上海、湖北、天津等地和解放軍的8家院團參加演出。
李瑞環改編的劇目大部分都是文戲,“因為文戲更重文本和唱詞。”劉連群說。故事大多是家喻戶曉的民間傳說,也曾屬于京劇歷史上的名劇或曾在舞臺熱演的大師、流派代表劇目。但由于老劇本拖沓,結構松散,演出場次越來越少,幾近失傳。李瑞環多次呼吁,振興京劇要從一劇之本的加工、改編入手,適應時代和觀眾的欣賞需求。早在上世紀80年代,李瑞環策劃實施天津市青年京劇團“百日集訓”時,就在繁忙政務之余修訂,整理,改編劇本,此后20余年不斷修改。
這次匯演的五出劇目算是定本。
李瑞環的改編,或理順其邏輯缺陷,比如《西廂記》舍棄了大團員結尾,在長亭送別處就戛然而止,暗含張生、崔鶯鶯的悲劇性結尾,這被馬連良兒子馬崇仁贊為“改得最精彩之處”;或鮮明主角性格;或刪掉其拖沓冗長的唱段。幾乎所有的劇目都由原來的4個多小時精簡為2個多小時,但又保留了經典唱段。
身著深色正裝,頭發一絲不亂,李瑞環也坐在臺下,時而手指臺上大笑,時而探身扭頭和身邊看客交頭接耳。臺上是真實世相和生活瑣細,臺下,此時此刻李瑞環和一個普通戲迷沒有差別。
但他又不是一個普通戲迷。他在天津主政時主持“百日集訓”,訓出一個天津青年京劇團。同時開始的京劇音配像工程,搶救出460出繪形繪影的經典老戲,至今還在為京劇行當輸送養料;他提出“一場一團一所”(一個表演場地,一個劇團,一間招待所)的京劇發展理念,于是有了天津青年京劇團的表演大本營——中華劇院。劇院舞臺寬闊,臺口寬14.5米、進深25米、高8.5米,演員服飾珠環翠繞,連龍套戲服下擺都金光閃閃。據說,該劇院十蟒十靠(注:京劇中,以將軍的盔甲和官員的蟒袍來說,分上五色和下五色。上五色即紅、黃、綠、白、黑;下五色即紫、藍、粉、湖藍、古銅或秋香色,合稱十蟒十靠)置辦齊全,甚至能拿出雙十來,這在國內劇團是不多見的。
戲劇是他改編的,演員是他培養的,舞臺是他建設的。他比臺下任何一個擊節而和的戲迷更有資格享受這個夜晚。
“京劇是要改革不是改行”
李瑞環1934年出生在天津寶坻一個農民家庭,年少時背著木匠工具只身闖蕩京城,后來成為電影《青年魯班》的原形。18歲成為第三建筑公司工人。每天吃完晚飯,他都去街邊路燈下看書,冬天就裹上軍大衣。24歲已是人民大會堂建筑工地上的突擊隊隊長。為給宴會廳鋪地板,全國工匠云集京城,最后李瑞環的方案中選。整個宴會廳地板鋪設只用了一顆釘子。
上世紀50年代中期,李瑞環成為“學習毛澤東思想先進分子”,經常去北京工人俱樂部為工人學習班講課。這時,京劇正處在體制變革翻天覆地的旋渦中。一方面對戲曲伶人的口誅筆伐余音未了,戲班國營浪潮又起,沿襲千年的戲曲傳承方式岌岌可危;另一方面,毛澤東提出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文藝方針開始實施,所有禁演劇目全部放開,京劇和藝人似乎又看到錦繡前程。在市長彭真的主持下,馬連良、譚富英、張君秋、裘盛戎、趙燕俠的戲班合并成北京京劇團,每晚都在京城各區戲院演出,工人俱樂部也是場地之一。
李瑞環提出不要講課費,每次講完課就在俱樂部免費看戲。合并后的北京京劇團名角云集,李瑞環看到了中國傳統京劇最好、也是最后的時光,并認識了張君秋。此后經常去他在白廣路的家里串門,開始兩家長達幾十年的交往。
張君秋的長子張學津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他第一次見到李瑞環,就是從上海京劇團回北京的家中,看到李瑞環正抱著一盤花生,和父親下象棋。父親還為他準備了老白干和煮羊肚。那時李瑞環已在全國青年聯合會任職。
在工人俱樂部免費“蹭戲”的日子,李瑞環看遍了最傳統經典的老戲,這段經歷使他日后堅持對京劇根深蒂固的傳統審美,這種思想在他當了全國政協主席之后,在談話里還一再出現:1990年1月10日在全國文化藝術工作情況交流座談會上的講話上,他說“京劇就是姓‘京’”,不管運用什么現代科技手段,都必須以不破壞它的藝術特色為準繩。”在和“音配像”藝人談話時,他說“京劇是讓你們改革,不是讓你們改行”。
上世紀80年代后,話劇、電影、流行音樂當道,京劇逐年式微。京劇開始不斷求變:話劇化,加交響樂,搭金碧輝煌的實景。張學津說起自己參演的《大唐貴妃》,有一出楊玉環與李隆基下臺階的戲。三十幾級臺階,以往全靠藝人提腳,抬步,在空曠的舞臺上用身段步伐寫意出蓮步輕移,款款而下。新的《大唐貴妃》則被貫以大型交響京劇,舞臺上搭了個三十級臺階的實景。演出時,藝人顫顫巍巍,小心著腳下別踏空,從臺階上滾下來,京劇傳統的唱念作打全顧不上了。
但2009年4月天津中華劇院的舞臺上,依然保留著李瑞環的京劇審美:韓玉娘身世顛沛,劉蘭芝戰戰兢兢,惡婆婆盛氣凌人……都在演員的舉手投足和唱腔的轉換上。舞臺天高地闊:藍地毯,紅幕布,一桌兩椅,給京劇表演留下最大的寫意空間。
“喊一百句口號不如踏實抓一個團”
世代相傳的科班制已被國營取代,師傅一對一口傳親授的教學方式也難以為繼,很多經典劇目整劇已經失傳。在天津這樣一個戲曲氛圍和群眾基礎濃厚的城市,京劇和藝人也有存亡之虞。上世紀80年代中期,天津戲曲學校的一批學生面臨著分配問題,他們后來成為天津青年京劇團。
1986年,任天津市市長的李瑞環提出“喊一百句振興京劇口號,不如踏踏實實抓一個團”。從1986年6月起,他親自選定劇目和老師,為天津青年京劇團傳授,排演京劇經典劇目。史稱“百日集訓”。
此次集訓,全國生、旦、凈、丑各個行當的頂級名師齊聚天津,堪稱當時京劇界的“夢之隊”;集訓目標是克隆原版的最佳陣容、最佳水平,為此盡可能禮聘了包括關鍵角色和琴師、鼓師在內的原班人馬,分工把口,一對一地施教。原劇中的老藝術家去世了,就請深得真傳的優秀弟子或長年合作者,連桌椅、道具擺放的位置也用尺量過。老友張君秋被聘為集訓總顧問。
集訓場所在天津賓館,李瑞環得空也會去現場督導。100天時間,排出了10出經典劇目,也帶出了一支“菊壇勁旅”。如今,天津青年京劇團的演員陣容,服飾配備,“相比北京京劇團都不差。”天津戲劇家協會副主席劉連群說。
此次李瑞環改編劇目匯演,可謂是“百日集訓”成果的展示:開演前,演員們齊聚臺下,鼓掌歡迎李瑞環入場。他們大多是天津青年京劇團的團員,當年這些當年出路渺茫的戲校學生已然成角兒。每個演員出場,臺下觀眾都會報出名字:“石曉亮,名丑”“趙秀君,張君秋的關門弟子”“都是青年團一撥的”。
“李主席”和京劇名角們
在京劇界,提到李瑞環,公開稱他“李主席”,私下里叫“大爺”(爺念輕音)。其與張君秋的交往更為京劇界樂道。張君秋的七子張學浩回憶,他多次陪父親去李家,有時候李瑞環的太太就搬張小板凳坐在旁邊聽。1981年,為解決天津市民用水,“引灤入津”工程動工。李瑞環任工程總指揮。張學津和父親帶著琴師張四爺,一起陪同李瑞環視察工地,并在現場為工人清唱《四郎探母》,這也是張家父子第一次同臺。
很多名角或名門后人都曾去李家吃酒飯。馬連良的兒子馬崇仁和徒弟遲金聲也吃過李瑞環的家宴。因為馬崇仁是回民,李家為他準備涮羊肉。
馬崇仁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李主席’沒有架子。”印象最深的就是馬連良100周年誕辰紀念會。1995年,舉行梅蘭芳、周信芳誕辰100周年紀念活動,文化部挑選九人撥款十幾萬為紀念會寫發言稿,討論會上,與會專家提出,論京劇貢獻,家人覺得馬連良也該有此待遇。可舊社會藝人好抽大煙,馬連良也不例外。解放后,此事成為他卸不掉的政治包袱。歷史污點尚在,此事一直擱置。2001年,馬崇仁找到李瑞環,在李的提議下,北京有關方面舉辦了馬連良誕辰一百周年紀念會。雖然在起草紀念會報告的討論會上,對馬連良的政治評價仍有爭議,畢竟這位京劇大家的藝術成就得到了承認。
經年累月,李瑞環身邊聚起了一批高水平藝人,這為他此后做京劇巨制“音配像”打下基礎。
“100年后,誰會記得李瑞環啊?!”
在天津主政期間,李瑞環經常出門調研。途中,車里放的全是京劇錄音帶。有時候聽得鑼聲鼓響,一片叫好聲。音碟看不到圖像,李瑞環不由納悶,到底好在哪里呢?于是他有了音配像的想法:給現存的京劇錄音帶配上演員的表演,把京劇黃金時代的演出面貌留傳下來。那是在1986年。
李瑞環的要求自然又是頂級水準,原汁原味。馬崇仁和遲金聲任舞臺導演,張君秋任藝術總指導。曲目演員由他親點,每錄完一出,就送去給他看,他點頭才算通過。
1997年5月27日一早,張君秋站在十樓俯瞰,接他的小車已經到了,那天要看“音配像”的一出新戲《龍風呈祥》。電梯剛到十樓,張君秋仰頭后倒,再沒站起來。
李瑞環正在國外,聽到張君秋去世的消息后立刻通知國內,等他回來再辦具體喪事。6月13日,李瑞環結束國事訪問回國,6月14日就來到設在張家畫室的靈堂拜祭張君秋。禮畢,他拉著張家后人的手,眼中含淚說:聽到這個消息,我哭得不比你們少。
李瑞環的悲傷,不僅因為失去一位摯友,還有對京劇傳統藝術即將失傳的恐慌。音配像已進行了11年,期間沒有政府撥款,沒有固定場所,沒有專用拍攝設備,所有外在條件幾乎都靠他個人之力籌措。在當時看,這個搶救京劇傳統藝術的工程似乎遙遙無期。
2007年,所有能找到的戲曲錄音資料終于配完,一共有460出。李瑞環回憶說:“21年對于一個人而言是個什么概念?以我本人為例,當過工人,15年;當過天津市長,8年;到中央工作,也不過13年。音配像開始的時候我才51歲,而今已年過古稀。光陰似箭,時不饒人。21年中,有幾十名在音配像工程中起著至關重要作用的 老藝術家已先后離開了我們。特別是張君秋、謝國祥、李和曾、袁世海等人相繼去世后,我開始感到了緊迫和恐慌。我甚至多次想過,音配像這件事我能不能搞完,音配像最后的慶功會我能不能參加。”
馬崇仁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在慶功宴上,李瑞環感慨:“音配像是百年大計,你們的名字都在上面,100年后,人們都記得你們。100年后,誰會記得李瑞環啊?!” ★
(感謝天津戲劇協會副主席劉連君對本文的幫助。李赫然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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