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書面授權)
韋伯認為,學術的游戲規則是:但涉事實,無涉價值。韋伯反對把政治搬進課堂,主要指的是“黨派政治”
學術的游戲規則
文/邵建
華東政法大學楊師群老師因授課時講授內容“不當”,被學生告發。這一事件引發討論的一個問題是,課堂里有沒有政治的位置,亦即一個教師在授課時是否可以旁及政治并表明自己的觀點。比如《中國青年報》上有海外學人對楊師群的批評,其理由即“學術自由不是向學生灌輸政治觀點”。持此觀點的,網上亦不乏其人。其實,這個問題不是一個新問題,早在上個世紀的1919年,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在慕尼黑大學給年輕的大學生作過兩次講演(“以學術為業”和“以政治為業”,簡稱“學術與政治”),其中第一個講演就專門涉及學術與政治。他的觀點對我們今天的問題討論當不乏啟示。
在表象上,那位海外學人的看法和韋伯頗接近,因為韋伯的態度很明確:“在課堂里沒有政治的位置”,也就是說,一個教師不應該用個人的政治觀點和傾向塑造學生。韋伯認為,學術的游戲規則是:但涉事實,無涉價值。因此,一個教師在課堂上對講授對象所能做的,就是確定事實,確定其邏輯關系或數學關系,至于個人對它的傾向、態度,則盡可能保持價值中立。那么,什么叫事實與價值?如果事實是一個有關對象的“是”的問題,價值則關乎“應當”。在一個價值多元的世界,你有你認為的“應當”,他有他認為的“應當”。只要不彼此強制或傷害,各種應當在認知上都可以共存,這既是自由,也是寬容。因此,一個教師把對象是什么給學生分析清楚就行了,讓學生在這個基礎上形成他們各自的“應當”,而不必把自己的“應當”統一灌輸給學生。
韋伯甚至以民主為例。如果一個老師在課堂上講授民主,他應該做的是什么呢。他不妨舉出民主的不同形態,分析它們各自不同的運行方式,指出這種形式和那種形式的民主給社會生活帶來的各種后果。最后,他還可以把民主和非民主的制度進行比較——事實層面上的比較。這樣他的課就可以結束了,至于對民主的意見,那是學生自己的事。
我很心儀這種引而不發式的自由主義教學,至少它不是簡單的灌輸。但對韋伯的理解并不能到此為止,至少有兩點需要進一步闡釋。第一,韋伯反對把政治搬進課堂,主要指的是“黨派政治”。一戰期間,慕尼黑大學學生分為反戰和主戰兩派,他們經常在課堂上包圍講臺,大聲喧嘩,反對和自己觀點不同的教師。韋伯對此感到痛惜,他之反對政治進課堂正因這些學生而發。轉對教師,韋伯的態度同樣如此:“就教師而言,黨派政治同樣不屬于課堂。”一個正直的教師,其職責是教會學生認清事實,哪怕這是“那些相對于他們的黨派觀點而言不舒服的事實”。何為黨派政治,以上那位海外學人有個現身說法,他說他在美國上課,自己分明支持民主黨,卻不敢說共和黨不好,怕學生告他“利用課堂灌輸自己的政治觀點”。支持民主黨或共和黨,在課堂上為其唱贊歌,拉選票,這就是黨派政治。反對黨派政治進課堂,這才是韋伯“課堂上沒有政治位置”的本意,畢竟黨派政治無以避免其政治傾向。比如這位海外學人,如果在課堂上談民主并無不妥,學生也不會說他灌輸;但他支持民主黨肯定不行,至少這對那些傾向共和黨的學生就不公平。
第二,如果黨派政治應該驅逐出課堂,讓它轉移到廣場;那么,課堂是否就一定與政治絕緣?非也,政治本身就是學術對象之一,課堂上既可以專門談,也可以旁及。事實上,以上韋伯舉例時,自己就把民主搬進了課堂。
因此,在一個正在完善其民主的社會,一個教師因為需要,在課堂上言及民主,不僅無可指責,而且應當視為權利。此刻,他甚至不需要韋伯式的價值無涉,因為韋伯講演的語境是一個秉持西方民主制度的社會——而彼種民主制度的政治是一種黨派政治或政黨政治,更是一種利益政治,對此,教師在課堂上當然需要保持價值中立。而對那些正在完善其民主的社會則不然,民主還是一個具有普世性的目標。因此,教師如果在課堂上談民主,當然可以不憚于表明其觀點或傾向,并以此引領學生,因為這是在傳播普世價值。
就第二言,需要補充的是,一個教師在課堂上談政治,不應當把它同化于政治牢騷,它應該是理念形態和分析形態的。又,教師的任何觀點,包括民主,都可以而且應該接受學生的質疑和批評。課堂不是權力的場所,而是平等的空間;正如同師生關系,不是領袖和門徒的關系,而是可以切磋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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