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賓走后,我顧不上初次與小平同志說話的拘謹,徑直走到他面前:“小平同志,我已寫完了消息草稿,想給您念念,請您審批!毙∑酵舅坪鹾苋菀妆懵牰宋业纳綎|普通話,微微笑了笑,擺擺手,
用濃重的四川話說道:“消息稿?不用念了。責任制嘛,這是你的事。”接著又說:“感謝外交部的同志,你們工作得不錯。不拉手了,再見。”沒想到,第一次擔任小平同志的發言人就這樣平平常常地結束了。
我連學士、碩士都不是,但卻覺得在一定意義上小平同志是我的“博導”。當然,也只是打個比方。
1984年春,我奉命從駐萊索托王國使館調回,任當時外交部新聞司司長馬毓真的助手,兼部發言人。這開始了我自1964年進入外交部以來最忙碌、心理負擔最重的一段日子。對新的工作不熟悉,知識面不夠,缺乏相關經驗。這之前,我只在非洲常駐過九年,在“五七”干校、解放軍農場勞動三年,并在外交學會、全國總工會、共青團中央、文化部以及劉伯承元帥任院長的解放軍南京高等軍事學院做過翻譯。
為盡快熟悉工作,我經常工作到很晚,不知道什么是假日和周末。但好像真是有付出就有回報:從那時起,我開始不斷有機會為小平同志工作,能經常當面聆聽他對外賓的談話,直接學習他如何為祖國交朋友,維護人民利益。
1984年秋的一天,我第一次參加小平同志會見外賓的活動,擔任會見的發言人,即負責寫會見的吹風稿,然后向中外記者宣讀;說得更明白點,大體相當于為國家通訊社起草新聞稿的初稿。
第一次近距離見到小平同志,給我留下了非同尋常的印象。說非同尋常,不是說他看上去與常人有什么不同或是架子大,而是說他對自己的事業那么充滿信心,對外國朋友那么真誠、坦率,談吐深入淺出,有針對性,分寸感強,對自己身邊的同志又那么隨和。
記得他比外賓提早大約十分鐘來到人民大會堂福建廳。時任外交部副部長的韓敘趕忙說:“小平同志,我想把會見的有關情況向您匯報一下!毙∑酵菊f:“不用了!表n敘又拿出一份簡報,小平同志說:“不看了!苯又妥谀抢锍了。我一時無事,便望著他,覺得他安詳的神態與前額上的皺紋、微閉的雙目,正慢慢凝為一體,融入時空,成為一座對人民謙恭、對邪惡仇恨的經典雕塑。
待外賓進入會見廳,這尊“雕塑”立即活躍起來,話匣子一經打開,便滔滔不絕,引人入勝。時間不長,內容卻似乎比一般人用二三倍的時間談得還要豐富。
我抓緊時間寫我的吹風稿,我想在會見結束前成文,以便呈送小平同志審閱。這是我的前任留給我的寶貴經驗。會談結束前的六七分鐘,我寫好了草稿,然后緊緊盯著小平,心想千萬不能讓他不看、不聽我的稿子就走了。我的前任們說過,等他離開后再找他就難了。不一會兒,小平同志和外賓握手告別。
外賓走后,我顧不上初次與小平同志說話的拘謹,徑直走到他面前:“小平同志,我已寫完了消息草稿,想給您念念,請您審批!毙∑酵舅坪鹾苋菀妆懵牰宋业纳綎|普通話,微微笑了笑,擺擺手,用濃重的四川話說道:“消息稿?不用念了。責任制嘛,這是你的事!苯又终f:“感謝外交部的同志,你們工作得不錯。不拉手了,再見!睕]想到,第一次擔任小平同志的發言人就這樣平平常常地結束了。
消息稿經在場的外交部領導審閱后,于當天晚上在中央電視臺《新聞聯播》中播出,第二天被各大報章刊載。我心里卻一直忐忑不安。有時,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直到一整天沒有聽到什么反應,我才放了心。小平同志沒有直接閱改草稿,但從他對自己部下的部下那么放手、信任中,我得到了鼓舞,工作更努力了?磥,慢慢學,認真點兒,發言人也不是不能當的。
一次,一位非洲國家的領導人訪華。小平同志對他說,你們說向我們學習,這是友好的話。但中國的做法只能供你們參考,你們要走自己的路。我看,你們現在不能搞社會主義?腿寺牶笙仁且魂圀@訝,之后又感慨萬千,說一位領導中國走社會主義道路的領袖,建議他們不要搞社會主義,而是走自己的發展道路。這是一種怎樣的情懷?!這才是真正的朋友!在場的中國同志在感到意外之后,也深受教育。的確,友誼貴在坦誠。
實事求是是要付出代價的,小平同志“三起三落”,在某種意義上就是由于堅持實事求是。為了人民,為了事業,小平同志做到了。小平同志講這段話的時候我不在場,但后來我到過那個非洲國家。它的面積只有三萬多平方公里,有我國海南省那么大,人口是海南的三分之一,百分之九十的工業品靠進口,百分之六十的糧食靠進口,主要靠出口勞動力和資源為生。如果勸這樣一個友好國家立刻按中國的樣子去搞社會主義,說不定會害了人家。小平同志如此高屋建瓴,又腳踏實地;話說得這么深刻,又這么淺顯,令我永遠難忘。
我們工作人員喜歡聽小平講話,外賓也喜歡。原因之一是,他說話直奔主題,簡單明了。我不記得他的哪一次會見,包括翻譯時間在內,超過一個小時。但談話內容浩繁,讓人覺得像在大學里一口氣上了好幾節課,需要好多時間復習、消化。
1982年9月的一天,他會見英國首相撒切爾夫人,談香港問題。落座之后,稍加寒暄,他的第四句話就是:“坦率地講,主權問題不是一個可以討論的問題。……如果中國在1997年,也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四十八年后還不把香港收回,任何一個中國領導人和政府都不能向中國人民交代,甚至也不能向世界人民交代。”深沉,又純樸。后來事態就是按小平同志所說演變的。
外交藝術似乎高深莫測,但小平同志的對外談話總是通俗易懂,讓一般老百姓也能對國家的外交方略心領神會。
對于中國的不結盟政策,小平同志在1984年5月29日會見巴西總統菲格雷時這樣說:“中國的對外政策是獨立自主的,是真正的不結盟。中國不打美國牌,也不打蘇聯牌,中國也不允許別人打中國牌!
1986年春季的一天,小平同志會見新西蘭總理朗伊。在談世界和平這樣重大的問題時,同樣生動形象。他說:“誰搞和平,我們就擁護;誰搞戰爭和霸權,我們就反對。我們同美蘇兩個超級大國都改善關系,但他們哪件事做得不對,我們就批評,就不投贊成票。我們不能坐到別人的車子上去。我們這種獨立自主的外交政策,最有利于世界和平。”
我最后一次見到小平同志,是他在人民大會堂宴請美國前總統尼克松。他那天興致特別高,談話既像以往那樣深刻,又有前所未有的幽默。
他對尼克松說,外交部最近搞了禮賓改革,規定吃飯不上茅臺。我已經退下來了,今天咱們都是老百姓,可以不聽他們的嘍。
席間,小平同志說,中國人民取得現在的成績不容易。我們還要艱苦奮斗好幾代人,才能使中國富強起來。我出生的那個年代老家很窮,家里條件不好,后來到法國勤工儉學,干活累,吃得又不好,所以個子長得小。尼克松頻頻點頭、微笑。小平同志又爽朗地說,個子小也沒關系,小個子有小個子的好處,天塌下來有大個子頂著。
小平同志和尼克松告別后,轉過身來親切地對錢其琛部長和外交部的年輕同志說:我接待外賓的任務完成了吧?今后我就不再見外賓了,好不好?
其琛同志說:“外交部這些同志都很高興在您身邊工作,但從來沒跟您合過影。以后恐怕機會更少了。這次他們能不能和您一起合張影?”我們激動地等待小平同志的回答。一聽他說“好嘛”,就熱烈地鼓起掌來。我這才意識到,我大約總共參加過小平同志三四十次會見外賓的活動,這是第一次與他合影留念。照完相后,他說:“外交部的同志們這么好,我感謝你們。這次拉拉手吧!闭f完,和我們一一握手,一一說再見。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同這位偉人握手。
在外交戰線的四十年里,我感到在小平同志身邊工作的時光特別輕松,收獲也特別大。每每回憶起他的音容笑貌,回憶起他不辭辛勞,而又創造性地開展工作,我都會記起他那句永遠讓我感到欽佩的話:“我是中國人民的兒子!倍棵坑浧疬@句話,我眼睛里常常充滿淚水。
是的,他是中國人民的兒子,是中國人民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兒子之一。他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卻一直滿懷著對祖國的拳拳之心,坦蕩豁達,又平易可親。歷史將永遠記住他!
對我來說,小平同志是領袖,更是學校。遺憾的是,我永遠也學不完,永遠也沒法從這所“大學”畢業。好在這個學校會永遠開放,我永遠也不會給自己放假。
本文摘自《從未名到未名:李肇星感言錄》,李肇星著,青島出版社2008年8月第一版,定價:3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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