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大作家蔣子龍和網絡較上勁兒。先是被納入“30省作協主席網絡PK”,緊接著又退出大賽。為這事兒,蔣子龍曾有些惱火:“文學怎么打擂?”但是現在,他愿意心平氣和地談談網絡文學,談談他的新作《農民帝國》。因為這本書是他多年心愿的一次了結。
說實話,50萬字的《農民帝國》擺在面前時,我有些發怵。
但因為要采訪而不得不讀時,卻發現這厚重對于閱讀完全不是障礙。
有些人,朝夕相處也許仍覺陌生,而有些人,不曾謀面就能生出許多親近。蔣子龍帶給我的親切感,先是通過他諸多作品的魅力,然后就是這次訪問。這位曾擔任過車間主任、廠長的作家,被大家最為熟知的是工業題材,《喬廠長上任記》、《一個廠長秘書的日記》、《人氣》、《空洞》等等——當然他不太認同這一說法,只有中國作家的寫作才被這么分類。但是約定俗成,當他的新書《農民帝國》出來后,還是被冠以“題材上的突破”,被認為是首次將筆觸伸向農民。
其實這不算他第一次寫農村題材。此前有《燕趙悲歌》曾獲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
讀書報:您對網絡文學怎么看?前段30個作協主席參加網絡文學大賽,您為何退出?
蔣子龍:這個事已經了結,我就不多談了。現在網絡誰也不敢小瞧了,我們都在網上,天天不上網,兩眼一抹黑。但是網絡最早的生氣和銳氣沒了,現在有點太急功近利,急于制造轟動效應。網絡文學將來要想發展,必須提高文學的品質,而不是靠網絡,網絡只是工具。陳村說過一句話,網絡文學最早那批人,都是趕緊找出版社正式出書,印到紙上他才認為是正宗的。網絡文學的干將、主流都靠紙媒。所以要等待一個契機,等待一個高人對網絡文學輸送血液,或者讓網絡文學通過文學本身強大起來。現在是網絡成氣候了,文學的發展很難說強大到什么地步,它跟網絡的發展不成比例。
讀書報:您對網絡文學未來的發展怎么看?
蔣子龍:現在網絡有點自我膨脹,包括比爾·蓋茨,幾年前他就說紙媒三年內消失,紙書十年內消失,現在三年過去了,《人民日報》仍然很強大。《農民帝國》將來也許會沒了,蔣子龍也沒了,但《資本論》不會消失。我讀過比爾·蓋茨的兩本書,都很精彩,但是如果覺得網絡包打天下,就有些過了。網絡不管怎么發展,文學都會存在下去,強大下去。
讀書報:在您創作過的作品中,大家最熟悉的還是工業題材——雖然您不太認同這個題材的說法,但在讀者看來,《農民帝國》應該是在題材上的一大跨越。那么,是什么原因促使您決定要寫這樣一本書?
蔣子龍:我是滄州人,童年是在農村過的。人的情感是很奇妙的。我1955年考到天津讀中學,后來當兵,大部分是在大城市,有一段時間在海上——我是海軍。實話實說,在城市生活了半個多世紀,我一直覺得自己骨子里是個農民。我到現在做夢,做城市的夢很少,做了也記不住。如果出現很好的夢境,一定是我的老家,可也不是我原來的老家,這個老家非常甜美。我對農村的情感很深,我認為,是農村在我的童年養育了我的性情,甚至決定了我的一生。我心里很清楚,自己早晚會寫一部關于農民的小說。而眼下要反映中國現實,我以為沒有比選擇農民更合適的了。
讀書報:您說自己走過很多村子,廣東的、河南的、山東的,還有天津周邊的農村都去過,您是以怎樣的身份去的?是調查呢,還是隱姓埋名和農民一起生活?
蔣子龍:不是調查,如果是調查,沒有人敢說真話。現在很多老百姓很會說套話。我到農村去,都是走單幫式的,最長的是幾個月。村里人都不知道我是誰,就知道來了個老頭,像個瘋子,或者來個親戚,他要在這兒生活一段時間。我從來沒拿過作協的介紹信,那樣不行,那樣聽不到一句真實的話。別說作家,就是檢察官辦案,取證都很困難。我下農村之后,很快就變成一個農村人,就跟童年勾起來了。生活在城市里,我的語言結構、氛圍、形態都還是城市的。可我一回到村子,幾天之后,我說話的腔調,和農村打交道的腔調,一切都隨意了。
讀書報:和農村有著這么深厚的感情,您又一直關注現實,為什么還寫了這么久呢?
蔣子龍:有時是寫不下去,大部分時間是扔著,真正寫是去年和今年。我想,寫長篇是要有緣分的。我覺得這部書跟我有緣。構思還可以,但是一到動的時候很困難。
讀書報:什么原因?
蔣小龍:境界達不到。我投入創作一段時間,最長的時候寫兩個月,突然卡住了,就跟跳高運動員一樣,他覺得能跳過去2.5米,到跳的時候怎么也跳不過2米。我覺得不行,不應該糟蹋這個材料,自己不配寫這個東西,就放棄了。然后又想起來,覺得自己身體狀態不錯,肯定能跳過去,就開始寫,有的時候,最短寫半個月就寫不下去了。為了寫這本書,我看了很多哲學的書,包括西方的哲學,各種流派。我是想拿到一個工具,能看透生活。
今年過春節,我跟老家的哥哥團聚完,突然意識到不必參透農民,不必參透農村,也不必參透這30年的得失,我寫的是小說,寫人物,寫故事。后來我突然悟到,我又不是做學問,又不是研究哲學的,何必看透生活?有了這個想法之后寫得就特別順。
讀書報:中國當代文學中,不乏農村題材的經典之作。和這些作家相比,您認為自己的寫作有沒有壓力?或者有什么優勢?
蔣子龍:我對農村的感覺,農村給我的啟示,跟以前那些寫農村題材的作家完全不一樣。而且當今的文學有一個普遍的弱點,思想蒼白,貧弱,大部分靠聰明、靠好的點子,幾個月一部長篇,不像我寫《農民帝國》,舍不掉,又寫不好,老吊著。我的優勢是由于關注現實,關注農民,關注跟農民有關的文件,包括這30年來許多國內外的理論觀點,像新加坡學者的《地緣政治》,就給了我很大的觸動。
我還反復讀歷史,我想搞清帝國的含義,中國歷史上幾次農民鬧事,我都重新看,想找出郭存先性格設計的依據性。我還了讀《怎么治理鹽堿地》、《中國人還會餓肚子嗎》,都是科學院的專家寫的調查報告,讀這些書是讓自己的小說尋找不重復。因此,我能有點自信的,是有一點思想,關注現實,我對語言的駕馭能力還是有點兒信心的。就這樣寫起來了。
這部書實際上耗去了11年,還是思想阻擋了我。一個作家很奇怪,寫了大半生小說,仍然會“鬼打墻”,仍然會耽誤自己。我得益于在思想上比較執拗,吃虧也吃虧在太注重思想。
讀書報:這部小說是以主人公郭存先的成長經歷、人性蛻變及至最后毀滅為主線,那么,在創作中,您是基于什么考慮來設定郭存先這個人物的?為此做了哪些準備?
蔣子龍:毛澤東說,中國什么問題最大?農民問題最大。不懂農民就不懂中國。農民的問題貫穿中國數千年歷史發展的全部過程。近30年來,像郭存先這樣的人,農村有,城市也有,盡管穿著各式各樣的衣服,有著各種各樣的身份。他們的故事和人生軌跡,凝聚了我對這段歷史時期的思考和認識。我寫郭存先這個人物,私訪過幾十個村子,看了許多農民企業家的資料,研究他們的性格類型,我研究過三屆全國優秀農民企業家的發家史。《農民帝國》的完成,不管影響如何,好壞如何,但對我來說,大半的心愿已了,對農村的情懷、情結也有了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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