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我曾到江西南昌探望鄧小平,并在鄧小平家中度過了一個難忘的新年。鄧小平的廚藝、卓琳的熱情,與鄧林兄妹的友情,無不令我記憶猶新。
元旦南昌探親
1972年元旦前夕,我和妹妹大蓉、二蓉從江西省臨川縣到南昌市去看望鄧小平伯伯。我記得那是一個陰冷的冬天,蒼茫的贛江上有一層薄霧,不見船影,遠處的山巒灰蒙蒙的,江邊的草木一片凋零,在瑟瑟的寒風中顫抖。我們來到贛江邊的省委招待所,這是指定的見面地點。
聽說鄧伯伯和家人來到江西后,住在南昌步兵學校的一幢小樓里,樓里沒有暖氣、熱水,想洗澡的時候,老人家必須在樓下把洗澡水燒好,一桶一桶提到樓上的衛生間去,很不方便,況且老人在冬天洗澡很容易患感冒。這個問題拖了很久,原江西省委老干部黃知真得知此事,才作了安排,讓鄧伯伯一家人每個周末到省委招待所洗個熱水澡,我來到招待所時,鄧小平伯伯一家恰好在這里洗澡。
在招待所的二樓客廳,我們先見到卓琳阿姨和鄧林、毛毛,她們剛洗完澡,正在梳頭。鄧伯伯讓她們先洗,自己后洗。見到卓琳阿姨,我和妹妹心潮難平,熱淚盈眶。卓琳阿姨和我母親肖里在延安時期就是好友,往來很多。鄧伯伯洗完澡出來,見到我們來了,非常高興,可能是因為剛洗完澡,他的臉紅彤彤的,神采奕奕。他講四川話,我們也講四川話,因為我們從小在成都長大,一口鄉音。看望鄧伯伯,一直是我們的心愿。我們家和鄧伯伯家關系很好,兩家的孩子又是一起長大的。我們先報告了江西省革委會副主任劉俊秀,他抗日戰爭時期曾和我父親李井泉同在晉綏軍區工作,通過劉叔叔和鄧伯伯家聯系,我們的愿望才得以實現。
鄧伯伯關切地問起我們的工作與生活,我告訴他,我和妹妹1969年來到江西,落戶在父親的老家臨川縣唱凱公社務農,完全靠掙工分養活自己。說到這里,我和妹妹拿出從家鄉帶來的兩條魚,這是鄉親幫忙從我們水塘里捕撈的,還有一些攢下來的雞蛋。我告訴鄧伯伯,這些都是勞動成果,請一定收下,讓全家人嘗嘗。見時候不早了,我們準備告辭,鄧伯伯一聽,馬上說:“今天不要走了,到我們家去住幾天。”
在鄧伯伯家過年?省革委可能不同意,我也怕給鄧伯伯一家帶來麻煩。“怕啥子,你們都是些小娃娃,明天就要過年了,咋個能走嘛?”鄧伯伯說。卓琳阿姨也說:“你們大老遠的趕來,話還沒說完呢,跟我們回家去,一塊兒過個年。別擔心,我去給他們說一下,家里能住下。”
鄧小平的廚藝
就這樣,我們坐著車,來到南昌市郊區的步兵學校。鄧伯伯住的小樓,就在校園里的一個小坡上,四周都是空地,種著莊稼,還有一些樹木。院子的圍墻很高,兩扇大門緊閉。小樓紅磚灰瓦,外觀陳舊。院里有一株桂花樹,還有一些常綠植物。樓房的底層有一個較大的過廳,當中放著一個乒乓球桌,鄧伯伯的小兒子飛飛最喜歡在這里打乒乓球,底層還有管理人員的住房,幾間客房,一間很小的用餐房間、廚房。在小樓后面有一座平房,是堆放柴火和煤塊的地方。鄧伯伯的子女沒來江西前,劈柴和砸碎煤塊的體力活兒,都是鄧伯伯自己干。
客廳的右邊有上樓的樓梯,鄧伯伯住在二樓靠前的套房,外間是起居室,里間是臥室。起居室里有一個長藤椅,還有若干椅子,平時一家人喜歡坐在這里聊天,做一些手工活兒,比如織毛衣、縫縫補補。鄧伯伯的兒女也住在樓上,我們去的時候,樸方在北京住院治病,楠楠在外地工作,家里只有鄧林、毛毛、飛飛。樓上還有一間房子,放了很多書。毛毛對我說:“這可是咱家的寶庫,足夠我們看了。”
鄧伯伯每天要花很多時間看書,還要看報紙,卓琳阿姨說,他讀了《二十四史》,正在讀《資治通鑒》。通常,鄧伯伯在晚飯前后聽家人聊天,他不愛說話,只是聽別人講。
我和妹妹剛剛在小樓里安頓下來,毛毛就來打招呼。卓琳阿姨問我們住下來沒有,被子暖不暖,有沒有熱水瓶,我們說一切都很好,比我們鄉下的家好多了。鄧伯伯說:“你們三個孩子在招待所的時候,好多話沒有說,現在回家了,給我們擺一下。”過了一會,他站起身來:“我今天給你們做飯吃。”正如毛毛在她的回憶錄《我的父親鄧小平》中所寫到:“父母盡可能把家里好吃的東西都拿出來招待這些孩子們。父親還親自到廚房生火炒菜,給他們做米粉肉和醪糟雞蛋吃。”
我以前根本不知道鄧伯伯會炒菜。而且炒的菜那么香,那么好吃。那天晚上,我們很晚才吃飯,因為鄧伯伯堅持要多做幾個菜給我們吃。那天他蒸了一盆孩子們愛吃的糯米飯,是用小臉盆蒸的,分量很多,鄧伯伯說:“你們盡管吃,今天吃不完,明天還可以吃嘛。”鄧伯伯知道我們愛吃四川菜,還特意炒了放辣椒的回鍋肉,說是四川人要吃回鍋肉才算打牙祭。在飯桌上,鄧林姐姐打開了話匣子,她的話非常幽默,特別是她學的四川腔,聲調悠長,很有味道。鄧伯伯一家人的歡笑,好像一陣春風,吹散了籠罩在我們心中的悲楚,他們的樂觀精神,給了我們極大的鼓舞。這頓飯,讓我們深深感到回家的溫暖。
每逢佳節倍思親。鄧伯伯一家最思念的親人,莫過于樸方。提到他,大家又開始擔心和掛念。卓琳阿姨說,樸方在北京醫院治腿,看樣子是沒法再走路了。我們告訴鄧伯伯和卓琳阿姨,樸方哥哥1965年到四川農村參加社教運動時,住在峨眉山附近的鄉下。母親聽說后,擔心他冬天受凍,特意買了一床棉絮給他送去,父親視察三線建設到峨眉山時,幾次把樸方接到招待所吃飯。鄧伯伯曾說過:“樸方大有我風”,樸方聰明好學,為人厚道,磊落大方。在樸方身上,鄧伯伯和卓琳阿姨寄托了多少希望啊。
后來,鄧伯伯還向我打聽了一些江西農村的情況。剛好在此之前,我寫過一份江西農村考察報告,我便把文章的主要內容講給鄧伯伯聽。這份報告主要以唱凱公社為調查對象,敘述了新中國成立后土地的分配和使用,農村階層的變化,農村人口的增長,農業生產方式的改變,農民生活存在的困難。鄧伯伯認為,了解農民的真實想法很重要,農村要進步,還是要靠提高生產力,改善農民生活。他還說,農村的基礎教育很重要,首先要從娃娃抓起。
我們在鄧伯伯家住了五天,該回去了。離別的時候,我們真舍不得走。卓琳阿姨拉著我們的手,一再叮囑說:“你們要注意身體,千萬不要累壞了。”她還說:“以后來南昌,到家里來啊。”我們的眼圈都紅了,自從和父母別離后,好多年了,我們都沒有聽到過這樣親切的話語。我們多想有個家,一個溫情的家,是鄧伯伯和卓琳阿姨,在我們最孤單、最困難的時候,給了我們家庭般的溫暖和安慰,令我們終身難忘。
雖然在歷史的長河中,同鄧伯伯在江西的見面只是一朵小小的浪花,但歷史是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的。在我們心中,它永遠是值得珍藏的一段回憶。(申再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