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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一多與梁實秋

2001年12月10日 10:38

  

聲明:本版文章之版權屬于原作者及原刊載媒體,如轉載請與原刊載媒體聯系,謝謝合作。

  一本詩評兩部詩集

  聞一多是1912年進入清華園的,而梁實秋于1915年方考入清華學校,足足晚了三年。但聞一多在一年級時因為英語課不及格留級一年,后參加學潮又被留一年,所以實際上同梁實秋只差了一個年級。

  1920年,酷愛文學的梁實秋與同班學友一起,發起組織了一個“小說研究社”。翌年,改名為清華文學社,聞一多等多人加入,由聞一多任書記,梁實秋任干事。從此,梁實秋與聞一多即結為超乎尋常的親密朋友。

  對于誕生于新文學運動中的新詩,梁實秋與聞一多有相同的立場和觀點。他們認為,既然是詩,就得有“詩的藝術、詩的想象、詩的情感”。在詩歌王國中,寧可多一點貴族精神,也萬不可提倡什么“平民風格”。根據這種標準,他們欣賞、推崇的是郭沫若的《女神》,而對與《女神》大體同時產生的幾部新詩集表示不滿。其中包括胡適的《嘗試集》、康白情的《草兒》、俞平伯的《冬夜》等。他們認為,像胡適“人力車夫,人力車夫,車來如飛……”,俞平伯“被窩暖暖的,人兒遠遠的”,康白情“如廁是早起后第一件大事”之類,實在太“俗惡不堪”了,是根本不可入詩的。

  基于如上的認識,聞一多和梁實秋決心說出自己的心里話。他們分別寫出了《冬夜評論》和《草兒評論》兩篇長文。聞一多的《冬夜評論》脫稿后,曾寄孫伏園主編的《晨報副刊》,但稿子寄出很久不見答復,請求退稿也沒有回音。這使他們敏感的心靈受到更大刺激,愈發感到有公開發言的必要。在這時刻,梁實秋的父親梁咸熙伸出了援助之手,他拿出100元送給兩位年輕人,使他們得以順利地把自己洋洋四萬字、合稱為《冬夜草兒評論》的著作出版發行。后來,這本詩評即成為“清華文學社叢書第一種”。

  與此同時,他們還開始了新詩創作的實踐。他們志趣投合,心心相印,對政治、人生、藝術的認識都達到了和諧一致。誠如聞一多日后反復表白的那樣:“實秋啊!我的惟一的光明的希望是退居到唐宋時代。同你結鄰而居,西窗剪燭,杯酒論文——我們將想象自身為李杜、為韓孟、為元白、為皮陸、為蘇黃,皆無不可。只有這樣,或者我可以勉強撐住過了這一生。”

  到1922年夏,梁實秋共創作了《荷花池畔》、《紅荷之魂》、《題夢筆生花圖》、《落英》、《春天底圖畫》等三十多首新詩。他把它們編定為一集,題名《荷花池畔》。對梁實秋詩歌創作的才能,了解最清楚的,莫過于聞一多了。他把梁實秋比之為中國的李商隱與英國的濟慈。這個時候,聞一多的《紅燭》也正好初步編定。他熱切地希望《荷花池畔》能夠和自己的詩集一同出版,以期造成一種社會效應。在大洋彼岸的美國,他不斷馳函北京,催促梁實秋迅速安排《荷花池畔》的出版事宜。

  但當聞一多連《荷花池畔》的封面和序言全都完成后,正準備寄回國內,不知什么原因,梁實秋突然取消了出版詩集的計劃。聞一多因而感到極大的失望,悲嘆道:“《荷花池畔》千呼萬喚還不肯出來,我也沒有法子。但《紅燭》恐怕要嘆著‘唇亡齒寒’之苦罷!”如果從新文學史的角度看,那損失就更大了。在篳路藍縷的開拓時期,中國新詩壇不僅失去了一部新詩集,其實也同時失去了一位頗有才華的新詩人。

  留美之旅

  按照清華學校規定,學生畢業后,可以直接去美國留學深造。聞一多已于1922年到美國,進了芝加哥大學,攻讀西方繪畫藝術。翌年,梁實秋也來到美國,他進的是哈佛大學屬下七所小大學之一的科羅拉多泉大學。

  梁實秋到科泉后,立即給他的好友聞一多發去一封信,里面裝著12張當地的自然風光畫片,他只在其中一張的背面寫了一句話:“你看看這個地方,比芝加哥如何?”他的本意只是借此報告好友自己已到了此地,“并且用這里的風景片撓他一下”。萬萬沒有料到,不到一個星期,聞一多竟提著一只大皮箱出現在他面前:他已從芝加哥轉學到了科泉大學。

  這之后,兩個老朋友開始了更加親密的同窗生涯。他們在當地一個報館排字工人家各租了一間房,朝夕相伴,共同鉆研藝文,真正實現了當年聞一多“西窗剪燭、杯酒論文”的夙愿。在學校里,梁實秋主要攻讀英文和文學理論,也兼及美術;聞一多主要學習西方油畫,但也始終不能忘情于文學,尤其是詩歌。

  他們所在學校的美術系,有兩位老處女:系主任利明斯女士和她的妹妹。她們一個教繪畫,一個教理論。她們對自己這兩位才具突出又正直不阿的中國留學生特別偏愛,認為是“生徒中未曾有的最有希望者”。利明斯女士還當著梁實秋的面夸獎聞一多說:“密斯脫聞,真是少有的藝術家,他的作品先不論,他這個人就是一件藝術品,你看他臉上的紋路,嘴角上的笑,有極完美的節奏!”

  在科泉,他們的生活有時也會漾起波瀾。一次,他們同時收到一份學生們自己辦的周報,上面刊登了一個美國學生寫的詩,題目叫《TheSphinx》。大意是說中國人的臉像人面獅身的怪物一般,整天板著,面無表情,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這大大激怒了梁實秋和聞一多,他們一致認為“義不容辭應該接受此一挑釁”。于是,他們各自寫了一首詩,共同發表在1924年3月28日的科羅拉多大學校刊上。梁實秋詩的題目是《一

  個中國人的回答》,聞一多的詩題為《另一個中國人的回答》。在詩中,他們“歷數我們中國足以睥睨一世的歷代寶藏,我們祖宗的豐功偉跡”。結果,在校園里引起極大轟動,大使“美國小子們嘆服”,“全校師生以后都對我們另眼看待了”。但得意之余,他們沉下心來細想,卻又不免暗自氣短:“平心而論,除了這些之外我們還有什么東西足以傲人呢?”

  在科泉生活了兩年,至1924年暑假,聞一多和梁實秋雙雙離開母校,結伴東行。聞一多將去紐約繼續他的繪畫事業,梁實秋則去波士頓哈佛大學研究院學習西方文化和文學理論。

  在途中,他們在美國名城芝加哥下了車,逗留了兩個星期。作為發起人,共同參加了“大江學會”成立大會。“大江學會”還創辦了《大江》季刊,主編者就是梁實秋。創刊號上,他為刊物寫了一篇情辭并茂的發刊詞,對團體的思想原則作了準確的說明。后來,刊物發行后,聞一多告訴他:發刊詞“大有影響”,“友人親見北大校役抄寫,問之則曰‘好極!好極!’又有人粘貼壁間奉為圭臬者。民國大學學生課藝中竟有全段剽襲者。”

  暫時分手之際,他們不勝依依,對科泉兩年中的友誼備感珍貴。聞一多把一部最心愛的《霍斯曼詩集》和一冊《葉芝詩集》作禮物送給梁實秋;梁實秋則送給聞一多一具北京老楊天利精制的琺瑯香爐和一大包檀香木、檀香屑。他知道好友最喜歡“焚香默坐”,常把陸放翁的兩句詩“欲知白日飛升法,盡在焚香聽雨中”掛在口頭上。他祝福好友“到紐約‘白日飛升’”。

  從上海到青島

  梁實秋和聞一多先后從美國留學歸國,幾經漂泊,隨著后期新月社在上海的崛起,再一次聚合到了一起。聞一多同徐志摩是新月社中最有代表性的詩人,而梁實秋,則儼然成為后期新月社中的首席文藝批評家。

  1930年夏,聞一多和梁實秋厭倦了滬上生活的煩囂和無聊,同時接受青島大學校長楊振聲先生的邀請,聯袂到達青島,又開始了更有情趣的另一種生活。

  梁實秋在青島的住處是魚山路,任教于青島大學的外文系;聞一多最初住在大學路,后又遷居匯泉,他是文學院的院長兼任國文系主任。青島山路多,他們兩人都選購了一根精致的手杖。每天聞一多去學校上班,路過梁實秋家門口,輕輕招呼一聲,梁實秋應聲而出。兩個詩人各策一杖,踽踽行走于崎嶇小路,風神瀟灑,旁若無人,構成一幅饒富詩意的生動圖畫。

  聞一多在匯泉的住所,距大海很近,推開屋門即可見明凈的海灘。月白風清之夜,大海漲潮,海水沖上沙灘,又急劇地消退,轟鳴嗚咽,往復不已。梁實秋聽過幾次后,不禁悄然動容,說“那就是觀音說教的海潮音”。聞一多大不以為然,認為這“無窮無盡的波濤撞擊的聲響,單調得令人心煩”。他說他更欣賞另一種聲音:“人世間最美妙的音樂,莫過于夜闌人靜,微聞妻室兒女從榻上傳來的停勻的一波一波的鼾聲,那時節我真個領略到‘上帝在天,世上一片寧謐安詳’的意境。”

  有一次,他們結伴同游嶗山。由青島驅車至九水,甫達山麓,清流汩汩,梁實秋便油然產生“塵慮全消”之感。舍車步行上山,在靛缸灣的瀑布前面,聞一多喟然興嘆:“風景雖美,不能令人發思古之幽情。”梁實秋一聽,感奮地指點著山上的怪石說:“那就是千年萬年前大自然親手創造的作品,還算不得是‘古跡’么?”這充分顯現了兩人稟賦個性的差異:聞一多好古,而梁實秋專注于眼前;聞一多傾心于人文,而梁實秋更接近自然。

  青島大學的校長楊振聲是山東人,性格豪爽,平易近人。他豪于酒,在校中糾合了聞一多、梁實秋、趙太侔、陳季超、劉康甫、鄧仲存和方令孺,經常在一起飲酒作樂。七個酒徒加一個女史,戲稱為“酒中八仙”。他們三日一小飲,五日一大宴,30斤一壇的花雕搬到席前,罄之而后已。經常是薄暮入席,夜深始散。他們豪邁地宣稱:“酒壓膠濟一帶,拳(指劃拳)打南北二京。”有一次胡適路過青島,見到這班人豁拳豪飲的樣子,嚇得立刻把他太太給他的刻有“戒酒”二字的戒指戴上,要求免戰。

  兩年之后,“九一八”事變爆發,青島大學的學生和北方絕大多數高校學生一樣,紛紛結隊南下,赴南京請愿,要求國民黨政府迅速出兵抗日。以楊振聲為首的學校當局和一些教師覺得這只會使形勢更加混亂,于大局無益有害。在校務會議上,聞一多慷慨陳詞,建議“揮淚斬馬謖”,結果議決開除一些為首的學生。如此一來,風潮日益擴大,終而演變成反對學校當局和教師的學潮,聞一多和梁實秋也因此成為最受攻擊的對象。在一塊山石旁邊,赫然出現了一條標語:“驅逐不學無術的聞一多!”有一次,梁實秋與聞一多共同走過一間教室,無意中看到黑板上有人寫出一首詩:“聞一多,聞一多,你一個月拿四百多,一堂課五十分鐘,禁得住你呵幾呵?”這是指聞一多講課時喜歡發出“呵呵”的聲音,兩人看罷,相視苦笑。又有一次,在黑板上出現了一幅漫畫,畫的是一個烏龜和一只兔子,旁邊有注曰:聞一多與梁實秋。聞一多嚴肅地問梁實秋:“哪一個是我?”梁實秋回答:“任你選擇。”風潮的結局是:楊振聲被迫去職,聞一多也因精神受到很大傷害而辭職離開青島。

  聞一多和梁實秋15年來,形影不離,至此方才分手。以后,他們按照各自的生活信念和選擇,分道揚鑣,越走越遠了。

  摘自:上海文匯報2001年12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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