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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楊絳新譯《斐多》的對話 2000年10月16日 08:24 一位年輕的文友自南方來,光臨舍下,品茗小聚。閑聊中談起楊絳新譯的《斐多》(遼寧人民版)。我正要問他讀后感,他倒先向我發問。 客:楊先生的《堂吉訶德》、《吉爾·布拉斯》已被人民文學出版社收入世界文學名著文庫,還有在歐洲具有深遠影響的寫潑皮流浪漢的鼻祖文學——《小癩子》……這些在讀者中和翻譯界,都享有廣泛的盛譽,臺灣也出版了她的譯作。可讓我驚奇的是,老太太怎么翻譯起希臘哲學來了?楊老已經九十歲了吧? 主:九十大壽已經悄悄度過。 客:她為什么在九旬之際,想到翻譯柏拉圖的這本“通俗的天書”? 主:怎么叫“通俗的天書”? 客:我們幾個搞英語的青年朋友都找到原譯文對照著看了。楊先生不愧是老將!譯文確實老到流暢,像舞臺上的戲劇臺詞,連人物的嘀咕、動作,辯論中高潮起伏,全都活靈活現;絲毫沒有看哲學著作那種深奧艱澀之感。不瞞您說,書雖然只有六萬字,字字句句全看得懂,但對整個書的理解,我是處于似懂非懂之間…… 主:我看頭一遍時,與您有同感。文字全明白,含義搞不清。一位詩人兼雜文家對我說:“這本書,不能歪著躺著看;必須熏香沐浴,正襟危坐地細看。” 斐多是崇敬蘇格拉底的青年當中的一個。親眼看到他景仰的老師是如何赴死的。在我國古代,對于生死問題,孔子采取的是回避態度:“未知生,焉知死”?用今天的話說,生的道理,我還沒鬧明白,怎么可能懂得死呢?蘇格拉底比孔子大概晚八十二年吧?我國在殷周時,就產生了崇拜天帝的宗教。孔子信仰中國原始的天命觀:天是人世間的主宰和人格神。孔子認為“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獲罪于天,無所禱也”;“不知命,無以為君子”,所以他“畏天命”。但他并不迷信周時的卜筮。他對鬼神也是敬而遠之。可蘇格拉底卻篤信靈魂不生、不死、不滅。 客:我覺得中西宗教文化傳統有很大的差異。西方人信仰上帝,中國人則信天命。我倒覺得《斐多》中,齊貝說的更接近一般人的想法:人一死,靈魂也就消滅了(《斐多》第22頁)。我國俗諺也說:“人死如燈滅,丟官如花謝”;“人有千算,不如天有一算”,都是天命觀的通俗化。再看《資治通鑒》每寫到重大自然災害,就說這是“天意示警”。 主:齊貝的疑問,代表了許多讀者和古代素樸唯物論者的觀點。您剛才說,中希兩大古國,宗教傳統文化有很大的不同,這是說到點子上了。希臘哲學的溫床是希臘神話。正如中國哲學與原始宗教天命卜筮有血緣關系一樣。《周易》就是一部以卜筮為形式的古老的哲學著作。我國漢字“靈”從巫(楚人祭祀的舞蹈者),“魂”從鬼。卜筮是迷信,后來發展為宗教。許多民族的古老哲學,幾乎都是從原始宗教脫胎而來。《易》學史上,歷來分為兩大派。義理學派以孔子為代表,認為《易》是賅括天下之道的書;象數學派則認為它是卜卦算命的書。 希臘最盛行的通俗宗教廣泛吸收了赫西奧德的《神譜》以及荷馬史詩。這種宗教不能一概斥之為迷信或偶象崇拜。它實質上代表了當時希臘人對自然力量的某種模糊認識和猜測。神話不過是一種天真想象的形式而已。所以馬克思對希臘神話永恒的魅力,采取了贊揚的態度。希臘神話太陽神阿波羅的兒子奧菲斯是個大歌唱家,他的歌聲能使山林巖石為之移動,野獸也為之馴服。奧菲斯創立了奧菲斯教。這個教最崇拜的是宙斯(天神)和塞美勒(大地女神)的兒子——收獲之神,即酒神。酒神受到希臘人狂熱的崇拜。另外奧菲斯的神話中講到宙斯和泰坦(罪惡之神)斗法中,用灰燼創造了人。這個希臘人的祖先,既有泰坦的灰燼糟粕,又有酒神的精神實體。所以,人,生來就是不完美的(原罪說之源),泰坦化作人的肉體、欲望、感官等等部分,酒神則是人的靈魂。而人的肉體是靈魂的囚籠或墳墓,只有通過凈化靈魂才能在輪回轉世中變得純潔,從而得到解脫。 公元前六世紀奧菲斯教在雅典流行(歐里庇得斯的詩劇中有所反映),奧菲斯教對希臘哲學有很大的影響,成為早期希臘自然哲學的淵源之一。蘇格拉底和柏拉圖從奧菲斯教教義中,吸收了靈魂輪回不朽的觀點是很自然的。 關于靈魂不死的原始宗教思想的產生,恩格斯是這樣論述的:“在遠古時代,人們還完全不知道自己身體的構造,并且受夢中景象的影響(夢中出現的人的形象是暫時離開肉體的靈魂),于是就產生一種觀念:他們的思維和感覺不是他們身體的活動,而是一種獨特的、寓于這個身體之中而在人死亡時就離開身體的靈魂的活動。從這個時候起,人們不得不思考這種靈魂對外部世界的關系。既然靈魂在人死時離開肉體而繼續活著,那末就沒有任何理由去設想它本身還會死亡;這樣就產生了靈魂不死的觀點”(《馬恩選集》第4卷第219—220頁)。將自然力,人格化為神的現象,以及人死后靈魂仍然活著的現象,幾乎是原始人類各種宗教普遍存在的。古埃及國王修金字塔時,必須留個小洞,以便讓靈魂出去。佛教則視靈魂為輪回的主體。基督教則認為人死后,靈魂得救而升入天國。伊斯蘭教則認為靈魂附于人體時,人才有生命,反之則是死亡或入睡。 古拉丁文靈魂是“anima”,是指人體中非物質的,或與肉體相對的那一部分。在希臘哲學中,靈魂一般被視為生命與運動的原則。泰利斯認為它是事物內部固有的推動力。柏拉圖認為動物靈魂功能中最高級的是理性功能,唯有這種功能才能獨立于人體之外。他說:“在一個人所擁有的財產中,除了諸神之外,他的靈魂是最神圣的,是真正屬于他自己的”(《法律篇》)。 中國原始社會時,認為人死后,魄就消散了,而魂卻繼續存在。享受子孫的祭祀。我國的道教認為靈魂是“道”的真諦,其義曰:“追攝先天,心死神活,神室有主,永久不壞,大道成矣”(《神室八法》)。我們常用的成語“魂飛魄散”,“魂不守舍”,不都是靈魂脫離肉體軀殼的明證么?但是,靈魂一詞,并非唯心主義的專利。現代心理學中,靈魂已經被當作心理現象的同義語。人們常說:沒有正確高尚的價值觀,就等于沒有靈魂。 我之所以著重地談靈魂,是因為《斐多》的中心思想就是這個議題。蘇格拉底作為一位哲學大師,為什么被判處死刑,為什么不逃亡。他寧可像殉道者那樣從容赴死,也決不低頭認罪?這在世界偉大先哲當中是首屈一指的。這些問題,您可以參閱我們中國人自己寫的《希臘哲學史》(汪子嵩等四位學者著,人民版)第2卷第2編專論蘇格拉底的第6、7、8章以及第3編專論柏拉圖的第17章《斐多篇》。雖然在哲學術語上二者有些差異之處,但卻大大有助于我們加深對楊絳新譯《斐多》的理解。 客:我偶爾看到朱光潛在五十年代中期曾經翻譯《文藝對話集》,談到蘇與柏師徒二人的哲學思想之不可分與不好分(第11頁)。朱先生說柏拉圖寫的對話集約四十篇之多,其中有三十五篇的主講人是蘇格拉底。 主:從蘇的從容赴死,以及產婆式的詰難與啟發對手的方式,我認為《斐多》更能代表蘇格拉底,而不是柏拉圖。 每當我讀到譯文中講到“見物思人”,見到七弦琴就想到心愛的人奏出的和諧的音樂時,見到蘇格拉底談到自己的不幸并非不幸時,我就會悲從中來。您聽這一段:“天鵝平時也唱,到臨死的時候,知道自己就要見到主管自己的天神了,快樂得引吭高歌,唱出了生平最響亮最動聽的歌。可是人只為自己怕死,就誤解了天鵝,以為天鵝為死而悲傷,唱自己的哀歌。天鵝是阿波羅的神鳥,我相信它們有預見。它們見到另一個世界的幸福就要來臨,就在自己的末日唱出生平最歡樂的歌。我一絲一毫也不輸天鵝。我臨死也像天鵝一樣毫無愁苦”(見50頁)。 莊子夢見自己變成一只蝴蝶,翩翩起舞,悠然自得。忽然醒來,發現我分明是莊周呀。但他又不明白:不知道是莊周夢化為蝴蝶呢,還是蝴蝶夢化成了莊周?梁山伯與祝英臺,生前不能成眷屬,死后化為一對形影不離的蝴蝶。卡夫卡《變形記》中的格里高爾在生活的重壓下,變成了一只大甲蟲。這些都是人與“非人”,肉體與靈魂在生活中發生矛盾,或對立、或統一的一種幻象的“物化”的結果。蘇格拉底將自己“物化”為從容歡樂地面對死亡的天鵝,不僅融文學于哲學之中,而且在哲學史上他是最早把自然哲學轉到對社會倫理的思考,把哲學從天上拉回到人間(西塞羅語),最早使純潔的靈魂“物化”的第一人。 所以我認為不能把哲學簡單地像切豆腐似的,一刀兩塊:唯物與唯心;前者好,后者劣。王熙鳳就不信什么陰司報應,可謂唯物論者吧,但你看她貪污放高利貸,何等狠毒!而張學良卻篤信基督教。列寧曾經如是說:“聰明的唯心主義比愚蠢的唯物主義更接近于聰明的唯物主義”(《列寧全集》第38卷第305頁)。 客:對!這話值得我們深思。柏拉圖就是哲學史上最早以唯心主義反對唯物論的機械論的人。 主:蘇格拉底還問齊貝:“和死不相容的叫什么?”答:“不朽!”我總覺得錢鐘書為中國為世界留下一筆可貴的精神遺產。法國總統希拉克說,錢鐘書是20世紀的世界文豪,一點也不過譽。 這些精神遺產,將造福后人,從這個意義上說,錢先生確實是不朽的。我認為李鐵映在錢先生周年祭前夕發表的文章《深切緬懷學術文化大師錢鐘書》(《人民日報》1999年12月16日),情辭懇切,評價公允。我記得文中有四個標題:1、學貫中西,熔鑄人類文化精華;2、嗜書如命,超常勤奮成就天才;3、歷經風雨,愛國情懷終生不悔;4、淡泊名利,人格風范永留人間。這篇文章中心思想是:紀念錢鐘書先生的最好方式就是將他作為20世紀中國人文學術的一個杰出象征,總結一代大才成長的基本經驗。我認為,當代中國不僅需要高科技的大學者,在人文和社會科學方面,也需要錢先生這樣的大學者。 客:對呀!今年《博覽群書》雜志第7期,發表了楊憲益回憶錢鐘書的文章,說錢先生最后一二十年間被大家吹捧得紅得發紫,而且引起許多年輕人羨慕妒忌,但因此也遭到許多不公平的評論,好像他學問太大,是個怪物。最近他去世后,還有人編造各種離奇故事,不說他被人欺負,反而倒咬一口,說他行兇打人等等。一個好讀書作學問的知識分子,一生正直淡泊,與世無爭,像他給自己起的別號“默存”那樣,只求在沉默中生存,而且從來不說假話,也很關心別人,死后還要給人作為話柄,實在是很不公平的事。 楊憲益客觀公正的評說,使我想到《圍城》被盜版,超過人民文學正版的兩三倍,多達數百萬冊。按蘇格拉底的分析,這些偷盜者屬于壞蛋,但夠不上他所說的“出色的壞蛋”;這幾年來,我們看到了喪盡天良的壞蛋,生性固惡而沒有一丁點兒人性的壞蛋,乘人之厄而仗勢欺人的壞蛋——都該算是表演出色的壞蛋了吧?但出色的壞蛋畢竟還是極少數。他們的表演,只是向世人頑強地表現他們自己,同時也是一種極妙的自我揭露。向已故大師潑污水,對一位孤老太太百般糾纏,太欺負人啦!楊憲益先生不過代表了公眾輿論的正義傾向而已。在《楊絳散文》的卷首,以她自譯的蘭德的《暮年余熱·獻詞》,那段深邃而從容的詩句,可以說是楊老的自白,也是對那幾個無恥之徒的側面回答。我們那里幾個青年人,幾乎個個都能背誦:“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 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主:您剛才背誦蘭德的詩,我也覺得最能代表楊先生人到九十的一種自況。 客:現在有些淺薄之徒妄圖通過貶損錢鐘書來進行瘋狂的自我炒作。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說《圍城》是偽經典。請問,誰封《圍城》是經典啦? 主:這位酷評家還有見不得人的抄襲行為呢,已被《文匯讀書周報》的一位作者揭露在案。 客:酷評家應該從精神境界上學學橫渡渤海的勇士張健的那種頑強拼搏為國爭光的毅力,長期準備,厚積薄發。別想靠高音喇叭在圖書市場哇地一聲嗥叫,從此就一躍成為世界文豪。 主:還有人說,《管錐編》《談藝錄》是零零碎碎的隨筆,并未構筑成體系。 客:我正想問呢,不知楊老對此有何看法? 主:老太太對這些東西,從來不予理睬。她認為錢先生生前也從不介意。關于錢著沒有體系的問題,我想請持此論的人看看《錢鐘書論學文選》第三卷第五章“大師開宗立派之流弊”。錢先生一向主張文體如談家常,反對故作深奧狀。你看蘇格拉底與學生們的對話如聊天,跟《論語》、《孟子》何其相似。這些先哲不是不能構筑體系,而是不愿作繭自縛,并以窠臼牢人。黑格爾在談及蘇格拉底時,說他的哲學決不脫離現實生活的原因,“是他的哲學不企圖建立體系”(《哲學史講演錄》第2卷第2章第51頁《蘇格拉底》)。 客:我認為最能說明錢楊兩位老學者對生死、利害、榮辱……超凡脫俗的一個有力的證明是,錢先生的遺愿:三兩個親人送別;不舉行任何儀式;不留骨灰。這好比是錢鐘書以實踐寫的自傳的最后一章的一個言行一致的圓滿的句號。他問心無愧,帶著凈化的靈魂,騎鶴西行了。但是當我們想到長年來憂傷勞悴的楊老,一下子失去了兩位親人,禁不住為她的遭遇而熱淚盈眶;想不到幾個壞蛋還是只顧炒作搗鬼,旁觀者都氣不公!但楊老卻巋然不動,處之泰然,毫不生氣,您說她靠什么力量支撐自己呢? 主:這就回到咱們開頭的問題了。老太太快九十了,怎么又翻譯起希臘哲學來了呢? 客:為什么呢? 主:嗨!咱們以上的談話也基本上做了些解釋;不過,我們別忘了老太太后記里自己說的話呀。她是要“投入全部心力,忘掉自己。” 客:于是為我們翻譯了這本有價值的書。 主:說實話,我們未必完全讀懂了。 客:那么,那幾個出色的壞蛋們看得懂嗎? 主:他們?壓根兒不會看。 客:一定會看!想盡方法也要弄一本的,找岔兒呀,挑錯兒呀;然后一氣化三清,一人用幾個化名,異名同聲地進行潑婦罵街!這種戰法早已老掉牙了! 主:經你一說,我倒也在想,他們能不能看懂啊?他們會不會認真想想自己的一生,很短促呀!別死乞白賴地爭名逐利,沖昏頭腦,一輩子白活! 客:肯定不會。他們自己美著呢!他們自欺欺人,又反過來欺世盜名,欺得神神叨叨,云山霧罩。他們的自我感覺,極其良好!永遠良好!希臘神廟有一句著名的神喻:“認識你自己!”這幫出色的壞蛋們,今生今世,是絕對不會認識自己的。 主:反正老太太不是為他們翻譯的。因小人而生氣,恰恰中了小人計。別提這些個不是東西者流了,惡心! 客:您這一番話,倒激發了我進一步學習的興趣,回去我想再精心細讀楊老以她的心血譯成的天鵝之歌。 主:對話嘛,啟發切磋是互相的。我倒應該謝謝您蒞臨寒舍。(作者:舒展/轉自《中華讀書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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