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2000年“死魚事件”后,有“華北明珠”之稱的白洋淀水域今年破冰后又出現大面積魚類死亡,在保定市引發了一場前所未有的環保風暴。有人士分析,這次污染事件可能會成為保定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向以綠色GDP看齊的一個拐點。
據保定市環保局初步調查推測,死魚可能為白洋淀水位低、冬季水下有機物腐爛、養殖密度大及水體污染四個方面原因造成。國家環保總局、農業部、河北省環保局等相關部門已介入事故調查。
水利專家分析,死魚事故背后,是白洋淀污水和缺水兩方面糾纏成了死結。與此同時,一場涉及白洋淀環境生態補救措施和規劃討論了近半個世紀。
2005年底,保定市和亞洲開發銀行簽訂了一項貸款9600萬美元協議。這個總投資超過80億的規劃被稱為治理白洋淀的最后一把鑰匙。
張洪達從船上拎起一條死魚,將近有半個人高。“我稱過最大的一條死魚,有20多斤重。”一旁的漁民說。
魚已發出腐臭。三條漁船上,擱滿了大大小小的死魚。
3月初,白洋淀冰面融化,按傳統習慣,這是白洋淀漁民開始下湖捕魚的日子。但安新縣圈頭鄉光淀村漁民張洪達卻眉頭緊鎖———冰融后的水面泛著墨綠色,臭味撲鼻,成片的死魚漂浮在湖面上晃晃悠悠,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銀光。
10年前,張洪達和另外三人承包了村集體的140畝水域,四周圍起了網,投資養魚。
今年是承包的最后一年,他們特意在去年沒有捕撈,準備最后一起捕撈。按當年成活率及每年存養魚量計算,可捕撈魚近10萬斤。
“現在一尾活魚都不見了。”張說。
目前,白洋淀“死魚事件”調查報告還未最后公布。幾乎所有的漁民都告訴記者:“年年破冰都會出現死魚現象,但今年是白洋淀最為嚴重的一次。”
與此同時,一場前所未有的環保風暴也由此展開。
3月15日,國家環保總局和農業部組成調查組赴白洋淀調查死魚事件。
6天后,保定市委、市政府公開發布《關于新市區治理造紙企業違法排污執法不嚴問題的情況通報》。通報稱,因治污不力,新市區一名主管副區長受到行政警告處分,該區環保局局長引咎辭職,兩名環保局副局長被免職。
冰融之后
張洪達估算,兩天之內,他們在承包的100來畝水域就撈出了有近8千斤魚。
事實上,光淀村漁民對于眼前的場景早在一個多月前就有心理準備。
據張洪達反映,最早發現死魚是1月27日,當時冰還沒有化。
他們請人用DV拍下了當時破冰撈魚的情形:漁民砸開了個冰窟窿,伸進網撈,一只只死魚被鉤出冰面。
此后兩天,張洪達和另四位漁民不停地破冰鉤死魚。張估算,兩天之內,他們在承包的100來畝水域就撈出了有近8千斤魚。
“當時還以為有希望。”他說,這里每年都會有死魚,但多少還能有些收獲。
3月5日,光淀村南湖面上的冰融了,張洪達和其他漁民撐著三只小船上湖。
他們看到的是成片的死魚,已發出腐臭。漁民們將死魚挑上船,開始清理水域。
“破冰時撈起的死魚還可以讓養殖戶拿去喂狐貍,但現在的臭魚只能找地方掩埋了。”張洪達說這話的時候,神情黯然。
漁民很快發現,不僅僅白洋淀圍網養殖區內的魚大量死亡,公共水域的野生魚也成片死亡。
大量野生魚的死亡情況更讓其他漁民憂心:因為光淀村4000多名村民除了每人4分蘆葦地外,主要靠打魚為生,而賣蘆葦只是收入的一小部分。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位村民說,村里幾乎每戶都會有一人全天打魚,以往,一年下來打魚的收入足以維持溫飽,但今年的情況,顯然不容樂觀。
事實上,早在6年前,白洋淀就已遭遇一次大面積死魚事故。
當年的起因是白洋淀水域污染,事后,這被農業部定為“特大漁業污染事故”。當年農業部水產科學研究院黃渤海區漁業環境監測站給出的調查報告顯示:“白洋淀受污染水域涉及安新縣4個鄉鎮38個村莊679個養殖戶。
此次污染事故給安新縣造成經濟損失2385.92萬元,其中養殖業907.58萬元,天然漁業資源1478.34萬元。”
這一次的事故,引起了更廣泛的關注。
由于白洋淀水污染不僅給安新縣造成危害,也殃及淀東岸任丘市的水產養殖戶。一份文件顯示,3月10日,任丘市將該市死魚的情況通報給了保定市。由于情況嚴重,保定市環保局按程序逐級向上匯報。
3月15日,國家環保總局和農業部組成調查組赴白洋淀調查死魚事件。
喇叭和死魚
在白洋淀沿岸的眾多村落里,村口都會掛著一口大喇叭。每臨入冬,上游污水將要排放時,大喇叭就會響起。
保定市在安新縣的西邊,一條府河由西向東貫穿保定和安新,最終匯入白洋淀。對于大面積死魚的原因,漁民的矛頭直指白洋淀上游河道的污水排放。
在白洋淀沿岸的眾多村落里,村口都會掛著一口大喇叭。每臨入冬,大喇叭的響起往往預示著災難的來臨。
“每年污水排放前都會先廣播。”只要廣播一響,大家就撂下手中的事,匆匆往外跑。
“必須趕時間把淀里養的魚收起來,放在村里自己壘成的小湖里。”村里的小河道中,修建了一條內堤,圍成了一個小湖。這是緊急時儲藏幾千個網箱里養魚的地方。
但這并不能解決根本問題。當地漁民表示:一些面積小的養殖戶還能及時處理,但養殖大戶根本沒有辦法,況且湖里還有那么多野生魚。
今年1月初,本報記者在保定采訪中,此種污水排放周期得到了保定市環保局一位工作人員證實。
這位工作人員解釋,為了照顧到下游旅游業的發展,保定市一般是將污水儲存在污水庫里,在旅游季節過后的入冬前后集中排放。
河北省水利部門提供的一份報告稱:剛恢復調水的1989年,大量污水涌入,帶來多起死魚事件,幾年過去,淀里“黑魚和鯉魚的汞含量都超標,”魚品種和數量越來越少。
安新縣同口鎮同口村位于白洋淀旁,孝義河從村南流淌而過最終匯入白洋淀。該村一名老書記說,孝義河上游的高陽縣和蠡縣分別是紡織和毛皮加工城,不少企業將污水偷排進孝義河,本來清澈的河水如今成了一條臭水溝。
2004年,村民將問題反映給了保定市政府。“當時市委副書記吳國黨帶著環保部門領導沿著孝義河視察了20多里地,最后吳副書記表示:只要發現再有污水下來,希望村民能趕緊匯報,市里會堅決嚴查。”一名村民回憶說。
但沒過多久,污水還是斷斷續續地流下來了。
環保風暴
“這是否給出了一個信號:保定市今后將向綠色GDP看齊,白洋淀將因禍得福?”
“前后對比,我們能看出政府這次治污的決心和誠意。”一名漁民告訴記者。
此次死魚事故發生后不久,一場前所未有的環保風暴在保定展開。
3月15日,保定市委常委召開“控污”擴大會議,決定采取斷水、斷電等果斷措施,對污染防治設施簡陋、不能保證長期穩定達標的142家工業企業進行立即關閉。
“這次動真格了。”一位不愿具名的政府官員向記者透露,3月17日,保定市委、市政府召開白洋淀污染綜合治理緊急動員會,市長于群的與會發言句句發“狠”———“要讓只重眼前利益和經濟效益、不顧生存環境和群眾利益造成的污染行為是失職、瀆職甚至是犯罪的觀念深入人心。”
“在關停污染企業的問題上,各地要敢于碰硬,較真,下決心抓一批反面典型,嚴肅查處污染背后的腐敗問題。”
“紀檢、監察、督察部門要圍繞治污行動加強明察暗訪,發現問題,嚴肅處理。”
3月21日,保定市委、市政府公開上述情況通報,4名官員因治污不力受到處理。
“官員因為白洋淀污染被處理,這還是頭一回。”一名漁民說,當地漁民得知這一消息,均拍手叫好。
白洋淀大面積死魚事件發生后,保定市環保局對白洋淀上游4條敏感河流沿岸進行了排查。3月20日,保定市環保局黨委副書記、副局長魏鳳枝向媒體公開調查初步結果:淀區水質受到污染被列為魚類死亡四大原因之首。
“這個結果比較客觀。”一名漁民認為。
2000年白洋淀死魚事件發生后,保定市政府責成市環保局進行原因調查,得出的結果是“排除了死魚是由上游水源污染所致”。
但是這一結論遭到損失慘重的漁民的反對。此后安新縣政府又委托農業部再次進行調查,才最終確定“系污水所致”結論。
一個細節是,在《保定日報》和《保定晚報》上,每天都會在頭版上看到一則電話小廣告———“12369”,原來這是白洋淀污染綜合治理指揮部的舉報電話。
而指揮部總指揮、市委常委、副市長石小琢更是在多種場合表示,“要不惜以犧牲經濟為代價,切實把綜合治理白洋淀污染工作落到實處。”
“這是否給出了一個信號:保定市今后將向綠色GDP看齊,白洋淀將因禍得福?”當地一名不愿具名的環保人士分析。
污水、缺水纏成死結
“就像一臉盆水,不停有人在里面洗手,從沒換過水,盆里的水自然會越來越黑。”
被稱為“華北明珠”的白洋淀西距保定50公里,電影《小兵張嘎》、小說《雁翎隊》的故事就曾發生在白洋淀。白洋淀每年的游客人數達到85萬人,旅游業成了支柱產業。
“白洋淀是保定人的驕傲,外界稱白洋淀是‘保定茅坑’的說法有失公允。”保定市環保局一名官員說。
“現在的困惑是,上游的保定市不可避免地每天會產生污水,而污水最終不可避免地會匯入白洋淀。”這名官員說,保定一直在積極治理污水,但這并沒有解決白洋淀的污染問題。在他看來,白洋淀的“死結”在于污水和缺水兩方面的相互糾纏。
保定市環保局相關人士介紹,保定市目前有兩座污水處理廠,日處理能力是16萬噸,但該市一天產生的生活及工業污水就在20萬噸以上。
一期污水工程1996年投入使用,而投入5億元的二期工程在今年年底將提前竣工。
“即使二期工程投入使用,也不可能將白洋淀上游所有的污水都收進處理廠。”這名環保官員坦言。
“但不要忽視,大自然具有自我凈化的功能。”這名環保人士說,如果白洋淀生態功能良好,通過淀內水體交換、魚類活動和植物生長,一段時間后,污水最終能得到凈化。
1999年,河北省科研人員經過研究,將白洋淀達到環境生態功能的標尺定在了其水域高于海拔8.4米的底線。但這一高度,對于近年來極度缺水的白洋淀來說,顯然是天方夜譚。
“白洋淀就像是一個碟,開口大,深度淺。”吳夢哲介紹說,水位超出海拔9米,水就要溢出,如果低于6.5米,就成了干淀。
這位67歲的老人上世紀60年代起就在保定地區從事水利工作,被業界稱為“保定的活水利”。
“白洋淀自1997年以來已進入第9個干旱年,每年降水量才400毫米,而蒸發量卻達到1500毫米。”吳說,如果連續三年不補水,白洋淀就面臨干淀危險。
“這么多年,水位一直在7米上下浮動,而要達到8.4米顯然是不可能的。”
“就像一臉盆水,不停有人在里面洗手,從沒換過水,盆里的水自然會越來越黑。”再次談到死魚問題,保定市環保局一名官員如此打起比喻。
“輸血”隱憂
“水域面積越大,蒸發量就越大,而保定水資源本來就很緊張,三大水庫不能完全圍繞白洋淀做文章。”
3月26日,同口鎮同口村村南,水流滾滾而下淹沒了河道里的低洼橋,村民老嶺用鐵錘敲打著已經干翹的木船,準備下水擺渡。
“孝義河10多年沒見這么大的水了,這船也旱了10多年了。”老嶺說。
3月15日、16日,安格莊水庫、王快水庫分別向白洋淀放水,這是自1992年以來第15次從上游水庫調水濟淀。
對于此次應急補水,保定當地媒體形象地稱之為“‘輸血”,認為這將有效緩解白洋淀的’病情‘”。
保定市環保局工管處處長倪國政介紹,按照市委領導緊急批示,此次兩水庫共向白洋淀輸水9600萬立方米,除去損耗約有5000萬立方米的水量入淀,屆時白洋淀水位將從7.09米升高到7.2米。
3月25日,水庫清水一路沖過干渴的河道,到達圈頭鄉光淀村。村南墨綠色的湖水開始變淡了。圈頭鄉副鄉長馬明亮將這一現象稱為“稀釋”。
“生態補水是項科學規劃,不應該是應急之作。”就在下游對補水工程歡呼時,有專家對此提出了異議。
值得關注的一個數據是,王快水庫放水后,庫容僅余2700萬立方米,而安格莊水庫因養有魚,放水后庫容尚能達到3800萬立方米。
“王快水庫的死庫容是8000萬立方米,放完水后存水不到死庫容的三分之一,這會給水庫大壩留下安全隱患。”吳夢哲表示出了憂慮。
吳夢哲說,保定地區總共有三大水庫:安格莊水庫、王快水庫和西大洋水庫。西大洋水庫主要為保定市用供水,而王快水庫除了承擔保定農業灌溉重任外,還肩負著滄州地區的農業灌溉及其生活用水儲備水源的角色。
“除非是豐水年,水庫儲備充裕,否則白洋淀水位如果不接近或低于干淀界位6.5米,最好暫緩生態補水。”吳夢哲算了筆賬,淀中水位如果是7米,水域面積是100平方公里,如果水位上漲到8米,水域面積將達到300平方公里。
“水域面積越大,蒸發量就越大,而保定水資源本來就很緊張,在干旱年保證白洋淀不干淀就是成功,三大水庫不能完全圍繞白洋淀做文章。”吳說。
誰來解渴?
“靠生態補水治污永遠是個無底洞,恢復整個流域的生態環境也許才是破解白洋淀難題的惟一鑰匙。”
“我從事水利生涯有近50年,基本是圍繞白洋淀展開,想不到白洋淀的困境卻日漸突顯。”3月28日,頭發全白的吳夢哲不停感嘆。
為治理白洋淀,水利專家曾把調水目標直接瞄向了黃河和長江。
但“引黃入淀”方案因黃河水量小且不穩定,泥沙含量大等原因而最終被專家組否決而擱淺至今。
南水北調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中。“如果南水北調能滿足保定市區供水,屆時西大洋水庫就可以完全解放出來,專門從事白洋淀的生態補水任務。”吳夢哲說,這樣,可供調度的水庫將達到三個。
“但這也不是治本之策。”吳夢哲同時認為,白洋淀和三大水庫其實都同屬于海河流域,水源主要都以降水為主,如遇干旱則都干旱,白洋淀的缺水困境最終還是難以破解。
2005年12月,在國家發改委相關人士的幫助下,保定市和亞洲開發銀行(簡稱亞行)簽訂了一項協議,擬向亞行貸款9600萬美元,治理白洋淀。
保定市和河北省為解“白洋淀之渴”,更是制定了一個總投資超過80億元的全面規劃,冀望十年內解決流域性生態問題。
去年3月,亞開組織環境專家、社會學家對白洋淀全面考察后,提出了“生態恢復必須在一個系統框架內進行綜合治理,而不能只治理局部。”
在此后簽訂好的協議中,整個治理方案將下游的堤岸建設到上游的供水工程全部囊括在內,協議還將“上游開礦區和水庫周邊的生態必須恢復”給予了著重突出。
“靠生態補水治污永遠是個無底洞,回過頭看看,恢復整個流域的生態環境也許才是破解白洋淀難題的惟一鑰匙。”吳夢哲說。(來源:新京報 作者:高明)